民族发明像下蛋一样，大蛋下小蛋，一路产生新民族，一路发明到马其顿的头上。从希腊发明出保加利亚，从保加利亚又发明出马其顿。所以马其顿人对于“民族本质上是发明出来的，是人为建构的政治共同体”的印象格外深刻。

希腊公开宣布，独立的马其顿不该叫做“马其顿共和国”，因为亚历山大的那个马其顿是希腊文化的一部分，所以马其顿自称“马其顿共和国”就是企图吞并希腊领土，或者想要分裂希腊，各种不利于希腊。

只要马其顿人不肯改名，希腊就会在欧盟及北约投反对票，不让“马其顿共和国”加入希腊或者北约。马其顿不得不做出妥协，在国际上曾把自己的国号叫做“前南斯拉夫马其顿共和国”。

这个稀奇古怪的国号，别人看上去觉得极其荒谬。希腊人就是这么做的，如果马其顿就叫马其顿的话，希腊就要抗议了。于是北约和欧盟不得不买希腊的面子，跟马其顿说不能直接叫“马其顿共和国”，要不然就会指控马其顿人图谋不轨，意图分裂希腊领土。

马其顿自己也不是完全老实的，在国内宣传时说，希腊北部的“爱琴马其顿”自古以来就是马其顿的一部分，将来还是要收复失地的。在国际上，为了赢得支持，便坚持说承认现有边界。1990年复活的这个内部革命委员会是马其顿的长期执政党，并没有真正放弃重新发明一个“马其顿民族”的计划。其实，马其顿民族就像前面讲的那样，不是自己发明出来的。

壹

马其顿为什么不能叫“马其顿”？

马其顿国土面积25713平方公里，人口约208万。1944年以前，马其顿的居民大多数认为自己是保加利亚人，有一部分则愿意加入塞尔维亚和希腊；1944年以后，铁托把原来作为保加利亚语一个分支的马其顿方言发明成为独立的马其顿文字后，马其顿族才正式出现；1945年在新南斯拉夫联邦内部成立马其顿共和国后，作为政治实体的马其顿才正式存在；1990年塞尔维亚和马其顿和平分手后，马其顿才获得事实上的独立；之后跟希腊抗争了几年，以“前南斯拉夫马其顿共和国”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加入了联合国，最终马其顿才获得完整的、作为独立国家的主体的身份。

马其顿的国名争议，至今仍在争吵。直到此时此刻，希腊人仍然在义愤填膺地抗议，马其顿人叫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叫“马其顿”，马其顿人敢把自己叫做马其顿，这实在令人无法接受。

希腊坚持“马其顿”一词仅指希腊北部的马其顿省，所以不承认从前南斯拉夫独立的“马其顿共和国”有权使用“马其顿”作为国名，而是将其称为“斯科普里共和国”，斯科普里是马其顿首都。

1992年，希腊北部最大港口城市塞萨洛尼基的希腊人举行百万人大游行，强调“马其顿”属于希腊。马其顿政党和民间也提出“马其顿再统一”、“索隆（即塞萨洛尼基）是我们的”等口号作为回击。

希腊尽力阻止马其顿参与各种国际事务及获得国际承认，直到1993年，联合国允许马其顿暂时以“前南斯拉夫马其顿共和国”的名称加入联合国。

1994年，希腊对马其顿实施全面禁运，要求马其顿放弃现有国名。1995年9月，希、马双方签署临时协定，规定希腊以“前南斯拉夫马其顿共和国”的临时名称承认马其顿，希腊取消禁运，马其顿同意更换国旗，双方建立外交关系。直到2019年，马其顿通过全民公投更名为“北马其顿共和国”，并于2020年加入北约及启动加入欧盟的谈判。

贰

被“发明”出来的民族

追根究底，希腊族、保加利亚族和马其顿族都是发明出来的，而且时间隔得很近，希腊是19世纪初期发明的，保加利亚民族是19世纪中期发明的，马其顿民族则是20世纪中期才发明的，它们之间的合法性相差不是很大。所以希腊人非常害怕，马其顿的合法性一旦建立起来，就会动摇希腊的合法性。

相反，像法国、德国，他们民族发明的时间较早，大家已经习惯了，合法性较充足，所以他们就不大在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其实，德语世界的各邦国也是在100余年前发明出来的，他们在刚刚建立政权时也是像今日希腊人那样神经紧张的，在他们已经站稳了脚跟后，就开始觉得这些巴尔干人太歇斯底里，巴尔干人的性格有问题、传统文化有问题、国民性有问题，诸如此类。

最紧张的还是马其顿自己。马其顿的民族发明家最清楚，在马其顿内部革命委员会成立之后的绝大部分时期，都是把自己看成是保加利亚政党的。况且此时此刻，在保加利亚也留存着一个规模不大、不成气候，坚持原有宗旨的“马其顿内部革命委员会”。

于是在马其顿的内部革命委员会又做了一次重新包装，把自己发明成为马其顿民族的大救星，重新把马其顿的历史一直追溯到远古的亚历山大大帝，把1944年以后才建立起来的马其顿民族说成是从古老的亚里斯多德和亚历山大时代的马其顿帝国直接后裔。

叁

马其顿的“古代化”政策

马其顿的历史和马其顿内部革命委员会是分不开的。马其顿内部革命委员会前3/4的斗争都是想要把马其顿合并到保加利亚里面，而后1/4的斗争则是想要发明出一个从亚历山大那个时代开始的“马其顿民族”。

所以他们一方面在国际社会上到处嘲笑希腊人对“马其顿”这个词如此神经过敏；另一方面在自己国内大规模地搞民族发明。

也就是说把他们最熟悉的中学课本改了，发明一套“自古以来”的新历史，尽可能把具有保加利亚色彩的、塞尔维亚色彩的和希腊色彩的名字统统改掉，把国内所有的地名、路名、电影院名统统换成最古老、最正宗的亚里斯多德和亚历山大时代的马其顿名字，尽管现代马其顿人的血统其实也是斯拉夫人，跟今日的塞尔维亚人、保加利亚人和希腊人确实差别不大。

马其顿的“古代化”政策，由当时执政的“马其顿民族统一民主党”政府于从2006年开始推动，引发各种国际批评及内部争议，于2017年停止。

如果他们变成了新一代的“马其顿民族”的话，那么就是当时人们主动认同，“我要做马其顿民族，我就是马其顿民族了”；要么就是负责教育他的中学教师、报纸或者政府官员告诉他，“你以后要做马其顿民族，然后他就变成马其顿民族了”。

，发明民族最主要的方式，语言、文字、纪念物、国家象征，这些东西在1995年到现在的这段时间内正明火执仗地进行。

肆

发明法兰西民族刻着“祖国感谢伟人”的先贤祠

西方国家看待这种肆无忌惮地去希腊化、去塞尔维亚化、去保加利亚化的做法，觉得这种发明很可笑。但他们忘记了，法兰西共和国过去也是这样做的。法兰西共和国为了塑造它的国家认同，最著名的做法就是我们都熟悉的，刻着“祖国感谢伟人”的先贤祠，为什么要如此？就是要发明法兰西民族。

法兰西民族在1789前也是不存在的，只有法兰西君主国。君主国要依靠国王作为共同体的凝结核，但共和国的核心则需要依靠民族。过去法兰西王国只要塑造路易十四就够了，有一部英国人写的著名的历史专书叫做《制造路易十四》，便是在讲路易十四如何塑造自己的政治形象。因为君主国的凝聚力就在君主身上，所以便要依靠路易十四的政治形象，便能有效维持法兰西君主国的统治。

相同的，后来的法兰西共和国就必须塑造法兰西民族的政治形象。它必须有一个先贤祠，把过去那些法兰西王国臣民中的杰出人物，统统发明成法兰西民族的伟人，然后来一个“祖国感谢伟人”。其实，在那些伟人当中，有很大一部分人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是自认为诺曼底人或者普罗旺斯人，他们心目中的法兰西也只是指“法兰西岛”这个地区，而不是“法兰西王国”。

法兰西为了发明自己的民族，也是塑造过各种政治形象的。只不过法兰西的民族发明从法国大革命开始后历经了一百多年，到了二十世纪中期，也就是戴高乐将军的这个时候，除了布列塔尼和普罗旺斯也许还有一些疑问以外，大多数人都已经觉得法兰西民族好像是理所存在了。

其实，回顾民族发明的历史，并没有什么理所。而马其顿现在所做的其实就是法兰西在19世纪初期从事的民族发明。因为马其顿才刚刚开始做，所以就显得很笨拙，给人留下一种很可笑、很神经质的印象。其实所有的民族发明在它的初始阶段都是这样的。况且马其顿还有一个法兰西民族发明没有的特殊现象它是民族发明后连锁效应之下的产物。

民族发明对于他们来说，最早也就是一九四四年、四五年的事情，是他们的祖父一代还记忆犹新的。现代马其顿的民族发明，则是在他们刚刚成长、有生以来第一次获得投票权以后由他们亲自参与的历史现场，对他们是有格外重大的刺激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