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洪的新东方现在怎么样了(新东方“断臂求生
2021年8月以来,新东方开始陆续关闭教学点,预计将关闭超过1000家。 (视觉中国/图)
距离新东方K9业务(幼儿园至九年级学科辅导服务)全面终止,仅剩一周时间。
2021年11月15日,这家中国最大的民办教育服务提供商宣布,2021年底前,全国所有学习中心不再提供K9学科类培训服务。这部分业务约占新东方营收的60%,按最新财年营收数据,新东方营收将减少25.66亿美元(约合163.66亿人民币)。
作出这个决定的第二天,是新东方成立28周年的生日。新东方教育科技集团创始人、董事长俞敏洪,CEO周成刚,执行总裁、首席财务官杨志辉等高管在新东方北京总部,和员工们一起踩气球、切蛋糕,度过了这个难忘的日子。
这一天,已到花甲之年的俞敏洪在内部面对全体员工发表了一篇讲话。他说,“在这次变化之前,我已经做好了60岁退隐的打算,悠游江湖,潇洒余生。我打算把自己变成大半个徐霞客,,今天的我真的是需要从头再来,可能要和大家一起再奋斗几年,甚至十年、十几年。”
俞敏洪在内部讲话中说,新东方不应该是叫体面地、优雅地退场,而是充满自信地转身或转型。他将此次变革看作新东方脱胎换骨的机会。
俞敏洪用《滕王阁序》中“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来描述自己的状态,他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12月21日,新东方教育科技集团CEO周成刚在北京总部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有从头再来、重生的感觉。当一个行业、企业重新寻找赛道,振奋起来,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断臂”
“K9学科类业务,约占新东方营收的60%。,我们至少要关闭2/3的教学点,裁员接近4万人。”新东方教育科技集团执行总裁、首席财务官杨志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21年8月开始,新东方陆续启动裁员、关闭教学点等工作。杨志辉算过,“这些离职补偿金、退租违约金等,目前规模已经超过100亿元人民币。”
根据新东方最新财年报表,截至2021年5月底,营收42.77亿美元,全国共有1547所教学点。以此计算,关闭K9业务,其营收将减少25.66亿美元,关闭教学点超过1000家,员工总人数从巅峰时期的11万人,减少超过三分之一。
7月24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对校外培训机构的业务类型、经营时间、上市融资及资本化运作、常态运营监管做出了严格规定。
十年前,新东方曾遭遇浑水做空,当时杨志辉的第一反应是害怕。“双减”文件下发的这一天,他说自己第一反应是“冷静”,“我们提前不知道政策,但我们对行业有过判断”。
看到“双减”文件后,他脑海中就开始罗列——新东方未来该如何应对?资本市场会怎么看,如何和股东沟通?我们还能做什么业务?杨志辉预判到了股价的下跌,甚至做好了会面临集体诉讼的准备,但这个情况至今没有发生。
7月起,新东方三个上市平台股价遭遇重挫新东方-S(9901.HK)股价单日跌幅达47.02%,由2月19日最高峰的158.8港元/股,下跌至8月20日的13港元/股,市值从最高峰2699.6亿港元缩水至272亿港元,蒸发2000亿港元规模。
新东方(EDU)股价从2021年2月最高点的19.97美元/股跌至8月下旬的1.68美元/股;新东方在线(01797.HK)股价从年初的28.25港元/股跌至7月30日的3.7港元/股。
7月31日,新东方取消了原定的财报发布和电话会议。
文件发布后这一周,新东方最高决策组织总裁办公会召开了会议,在对“双减”文件逐字逐句解读后,提出了一个短期的应对方式。7月24日晚间,新东方官方微博发布了就“双减”政策的回应,是行业里反应最快的。
但在这场总裁办公会的会议上,尚未作出裁撤K9业务的决定。杨志辉形容是一种“懵圈”的状态,“我们开了很多会,反反复复地讨论,新东方在政策允许范围内,还能作什么?裁撤K9这个决定,我们作得很艰难。”
2021年下半年,新东方集团管理层召开了很多次会议,从董事会、总裁办公会,到全国校长会议、全国高级管理干部会议等。
9月13日,新东方在线直播课平台“东方优播”宣布全面关闭K12业务(从学前教育至高中教育)。四天后,集团召开高管会,俞敏洪宣布秋季课程结束后,停止小学和初中学科业务的线下招生,各城市逐步关闭教学点。
10月12日,新东方集团发布各培训学校业务部门组织结构调整的通知,取消学校泡泡少儿部、优能初中部等K9相关业务部门建制,成立青少部,主要负责K9学段非学科教育培训等业务。10月25日、11月15日,新东方在线、新东方陆续发布公告,关闭公司K9业务。
作为公司的财务“大管家”,杨志辉在公司决定裁撤K9业务时,想到了会有4万人的裁员规模,“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只能自己‘闷着’。”
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的过程中,杨志辉一直表现得较为冷静,甚至开玩笑说,有投资人2021年下半年惊奇于他情绪的平稳。但在谈到关闭教学点时,他的情绪出现了少有的波动。
他说,政策影响使得一个行业发生巨变时,身在其中的参与者,有时看到的是一些特别微观的东西。“我日常很多工作都是和数字打交道,比较理性,但关闭教学点对我的触动很大。”
1995年,正就读大三的杨志辉报名参加了新东方的托福班、GRE班。在俞敏洪亲述新东方创业发展的书籍《我曾走在崩溃的边缘》一书中,他回忆,这个阶段,由于电力不足,教室经常停电,新东方的学员们会点着煤油灯、蜡烛上课。“教室一停电,学生就把蜡烛点上,阶梯教室里燃上几百根蜡烛,那种感觉特别神圣。”
杨志辉经历了“点蜡烛”的这个阶段,在他的记忆中,这些教学点不仅是一个经营场所,更承载了学员的很多情感。这一次,在新东方计划关闭的教学点中,就包括了他自己曾经就读的北京大学附近的老教学点。
在被问到“关停过程中,你会不会去那处老教学点”时,杨志辉停顿了数秒,说“我不去看”。
关闭了部分教学点后,从成都分校开始,新东方决定捐赠闲置课桌椅。11月4日,俞敏洪在朋友圈发文教培时代结束,新东方把崭新的课桌椅捐给了乡村学校,已经捐献了八万套。
目前,捐赠桌椅还在继续。采访空隙,杨志辉打开手机,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了自己和一位快递大佬在12月15日的对话,这一天,山东省临沂市莒南第四小学收到了新东方捐赠的一批课桌椅。
杨志辉表示,新东方捐赠数量预计将达到15万-20万套。
停止K9业务、裁员、关闭教学点、捐赠课桌椅,这是新东方在“双减”之下的“舍”。杨志辉说,这些工作目前还在进程中,刚走到一半。
新东方CEO周成刚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因企业规模大幅度缩小,高管们的薪酬总包(底薪、年终奖、奖金等在内的年薪总数)“至少降一半”。“没有一个人抱怨,也没有一个高管离开。”
周成刚说,“虽然企业在调整过程中,自己内心有过纠结、痛苦、不舍,但新东方还是要紧跟政策。在部分业务结束时,新的业务要谨慎地启动。”
2021年12月15日,山东省临沂市莒南第四小学收到了新东方捐赠的课桌椅。 (受访者供图/图)
拓展存量
剥离K9业务后,新东方未来发展可以概括为两个部分一是拓展存量业务,集中在教育板块,并延伸到素质素养类教育。二是寻找新赛道,包括引发热议的农产品直播、教育类商品等。
新东方现金流不算紧张。截至2021年5月31日,其现金流及现金等价物为16.12亿美元,短期投资34.35亿美元,合计约50.47亿美元(折合人民币326.34亿元)。
从未放弃过的存量教育板块,在当下也为其带来了回旋空间。杨志辉记得,在K12与在线教育烈火烹油时,曾有非常多的投资者建议新东方放弃增长已经放缓的传统业务,专攻K12。但他们没有这么做。
周成刚和杨志辉在采访中都提到,如果过去新东方抛弃了自己起家的传统业务,那么今天“新东方可能已经没了”。
新东方在关闭超百亿规模的K9业务后,目前的存量业务包括国际教育、大学业务、游学研学、营地业务等非K12业务,以及高中业务。“这两部分的规模还有一百多亿。”周成刚表示。
2020年5月,新东方大学事业部成立,11月,国际教育培训事业部成立。两块业务的分拆独立运营,是新东方成立以来拆分学校业务。
在当时的环境中,这些非K12业务并不被市场看好。周成刚感叹,“这不是我们有先见之明,而是始终如一地默默坚持。”
作为新东方的起家业务,杨志辉认为,国际教育虽受疫情影响,但“真正放弃出国留学的学生比例可能还不到10%”。
大学业务上,根据易观分析,中国考研行业市场规模未来三年将保持增长态势,预计2023年市场规模将超过200亿元。这也包括未来职业教育的探索。
截至2021年5月31日的财务年度,新东方的课程中,有19.8万人次报名海外备考课程(包括雅思、托福、SAT、GMAT等),19.3万报名中国备考课程(CET4、CET6、研究生入学考试)。
不同于大学业务和国际教育业务的全局谋划,新东方对素质素养教育的探索是“自下而上”的。
俞敏洪曾形容,新东方是先有“儿子”后有“老子”,当新东方在全国各地设立分校时,还没有总部集团。新东方除俞敏洪外的知名高管们,大多有担任分校校长的辉煌战绩。
多鲸共赢基金创始合伙人葛文伟1999年入职新东方,曾任职北京新东方学校市场总监。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新东方是中国教培行业中唯一一家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的“分封制”企业。“新东方赋予了分校很大的自主抉择权。项目先行,小规模验证,再大规模推广。”
杨志辉也表示,新东方的尝试很多都是自下而上的,鼓励分校做创新。
此前市场上轮番出现新东方的各种新动作,如果细看,大多是分校行为捐赠桌椅由成都分校率先尝试;素质成长中心陆续从深圳、北京等分校上线;中小学生校外托管,是天津分校尝试的方向。
葛文伟认为,“分封制”不好的地方在于决策效率低下,协调平衡能力、组织能力弱。“这种策略有时候会丧失一些机会,现在却很好地保护了新东方,因为它不激进。在面临外部环境变化时,有应对能力。”如今“地方先行”机制反而爆发了生命力,因为没人知道未来的主赛道是职业教育还是素质教育。
“双减”政策出台前,新东方多地分校已经推出美术、体育、编程、书法、围棋、口才等素质、素养类课程。
在国际游学、国内研学与营地教育上,新东方也同样认为还有机会。
“从来没想到会和俞老师对上”
11月7日,俞敏洪开启直播带货,并宣布新东方将成立一个大型农业平台,自己将会和几百位老师通过直播带货,帮助农产品销售。
早年间,俞敏洪在提到新东方电脑培训业务消亡时曾说,如果想做的业务和主营业务没有太多瓜葛,在资源、产业链上又不能互用的话,对这样的业务一定要小心谨慎。
为何现在新东方会选择“跨界”做直播?
杨志辉说,“这肯定是源于俞老师的想法。企业家作任何决定,考虑的一是大环境,还有就是自身的优势和劣势。”
打开俞敏洪的抖音号,粉丝数717.2万人,作品474部,获赞数达到1094.5万次,带货口碑一栏显示“已售10万 ”。直播的内容中,最常见的是“好书推荐”。花甲之年的俞敏洪,在短视频中运用着各种表情道具,一条戴假发的“我居然这么年轻”的抖音作品,点赞破6万次。
杨志辉认为,新东方的品牌价值本身具有溢价能力,能带来信任感。“我经常调侃俞老师,你一个人就是一个不小的书店,最多时一本书卖掉2万本。”
12月15日,俞敏洪在《开场白》节目中回应,凭着新东方的声誉,新东方老师的能说会道,只要农产品到位,我们是不是可以把这些优秀的产品卖给全中国呢?世界大得很,振兴农业是任何时代都会支持的一件事情。
2021年下半年,新东方在线的关联公司北京新东方迅程网络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称新东方迅程)动作频频,涉及直播销售、农产品、教育产品的商业销售等,这或许可以看作是新东方在线在剥离了K9业务后的新方向。杨志辉形容,“未来新东方在线或是全方位、平台性的企业。”
天眼查显示,12月7日,东方甄选(北京)科技有限公司成立,经营范围包括农作物种子经营、广播电视节目制作经营、网络文化经营等。新东方迅程持股55%。
10月以来,新东方迅程新增投资公司中,还包括100%持股、经营范围涵盖农产品销售业务的东方优选(北京)科技有限公司,以及68%持股的以教学用模型及教具制造、销售为主营的南京酷学严选科技有限公司。
11月12日,北京优编程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成立,此前新东方在线旗下东方优播CEO朱宇担任董事长。此次新东方持股66.67%,朱宇持股33.33%。
类似于高管持股1/3的情况,是新东方这一轮激励机制的表现。
2021年年末,部分从业者突然发现,过去以为巨头不会深度介入的领域,新东方正以快速而低价的方式杀进来。
沈阳贝比星教育科技有限公司创始人李远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从来没想到会和俞老师对上。”贝比星是一家为幼儿园提供STEAM科学教具的公司。
其实新东方2019年7月就官宣入局STEAM科学教具领域。李远观察到,新东方这块的产品虽早就存在,但没有着力进行市场推广。2021年11月开始,新东方的销售团队发力,快速进行渠道铺设,“北方省份在两个月内几乎所有的城市都开设了代理。”
令李远更惊讶的是,在科学教具这块,新东方比市场上现有的主流高端产品价格低了10%-15%,品质却高出一个等级。“看不出在哪里赚钱,只能看到在下一盘大棋。”
另一位科学教具从业者对南方周末记者,这是“不挣钱,杀市场”。如果以每套10元净利润计算,200万套教具能获得2000万元净利润,但“可能都不如新东方的两个校区所得”。
据广证恒生测算,2018年中国STEAM教育培训市场空间约270亿元。李远表示,“这块市场的开发度也就10%左右,虽然是降维打击,但作为行业从业者,我们欢迎新东方这样的巨头进场。”
经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2021年7月以来,新东方新成立的公司超过50家,平均三天成立一家新公司。业务范围包括素质教育、美育艺术类培训服务、放学后儿童临时看护服务、编程培训等。
教培公司营转非,也是“双减”后市场关注的焦点。
12月13日,北京市民政局官网行政许可公示,北京新增注册5家民办非企业线上学科类培训学校,其中包括办公地址位于新东方总部的北京乐学东方线上学科培训学校。
“双减”要求现有学科类培训机构统一登记为非营利性机构,收费纳入政府指导价管理,预收费用不得超过三个月,需存入第三方银行账户托管等。根据目前披露的校外培训收费标准,部分省份价格最低能达到5元/课时人次。
“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杨志辉形容,2021年,虽然是新东方“最艰难的一年”,但新东方人整体比较平静和乐观,“我也没有觉得俞敏洪老师有过度的焦虑。”
在过去十年教培行业因互联网冲击带来变革时,作为行业老大哥,新东方也是第一个受影响的对象。
2014年开始,在线教育浪潮袭来,俞敏洪曾统计过,这期间大概有接近150家基于互联网创业的教育公司,打出的旗号是将新东方灭掉。过去几年间,关于新东方业务落后、拖沓、在线教育布局已晚等质疑不断。
杨志辉感慨,新东方从未陷入战局、跟别的企业“烧钱”做营销,这在当时被质疑市场反应过慢,现在却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新东方的现金流。“如果当时我们下场了,2021年新东方可能也没了。”
葛文伟也对南方周末记者形容,“俞老师有非常顽强的鸵鸟策略。巨变之下,看不清的时候,会假装什么都看不见。”
俞敏洪在《我曾走在崩溃的边缘》一书中自我解剖过,自己“比较软弱、不愿意跟人硬碰硬、权威不足、做事瞻前顾后、推动力不够”等个性,如何成全和阻碍了新东方的发展。当在线教育蓬勃兴旺时,“新东方不敢投入大量资金去探索,这导致了新东方在线教育模式的落后”。
这本书出版于2019年4月,距离教培行业有史以来最大的营销大战开启仅剩三个月,距离“教培时代的结束”也只有不到三年时间。
中国教培行业的营销大战自2019年暑期档拉开序幕,当时的参与者或许都没料到,疫情突如其来,在融资额不断创新高的助推下,行业的营销大战在2020年达到顶峰,营销费用从10亿元、20亿元蹿到100亿元。
2020年各平台综艺、跨年晚会几乎成为在线教育争抢的主战场。而新东方表示,自己并未主动跳进过营销大战中。
2019-2021年财年,新东方的销售及营销开支分别为3.84亿美元、4.45亿美元、6亿美元。这种规模,在当时还不够同行企业一个季度烧掉的钱。
周成刚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我们不否认有时候也被资本裹挟,但教育的本质和意义应该在哪里?当内卷以及违反商业规律的情况出现,没有意义的,对学生和社会也是不负责任的。”
杨志辉也说,“在线教育没有错,但当资本过度涌入的时候,就不对了。”在线教育市场还有很大的发展前途,现在是“行业走了弯路,需要承担责任”。采访中,他一再强调,“教育,要慢。”
在周成刚看来,“2022年,对新东方来说会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在部分业务结束后,新的业务会开始启动。”下一个财年,新东方或许会有一个更加清晰的业务轮廓出来,主赛道会更加明确。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在11月16日新东方28周年的活动上,俞敏洪、周成刚等高管团队录制了《从头再来》这首歌。
南方周末记者 梅岭 南方周末实习生 金梦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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