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嚎谷(此女生于北,凰舞九天贵不可言,生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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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生于南则为橘,橘生于北则为枳。水土异也。此女,若生于北,凰舞九天,贵不可言。若生于南——”天一大师欲言又止。

徐羡之敛眸:“大师但说无妨。”

“凰鸟折翼,下克宗族,上乱朝纲。”

“一派胡言!”徐夫人潘氏怒,已然顾不上兰陵潘氏贵女的闺仪妇德。

徐羡之虽稳坐泰山,眸光却是骤冷。原本老来得女,天降异象,乃是天大的喜事,却不料……他清冷地盯着眼前的金阁寺高僧:“老夫不才,求教此地当属何地?”

“东海郯郡,南北分水,亦南亦北。”

徐羡之和夫人对视一眼,似暗暗舒了口气。徐羡之起身长揖:“请大师点化小女。”

“折翼之日,北上涅槃。”

“北上?”徐羡之皱眉。晋朝自八王之乱,南北分崩,已近百年。北方乃胡族肆虐之地,北上续翅,难不成这老和尚竟是暗指通婚胡族?他隐怒,若非对方是闻名天下的得道高僧,他恐怕是要当场动怒。

“阿弥陀佛。”天一大师双手合十,“贫僧不请自来,皆因善缘。北上,或可保全徐氏阖族,止戈天下。”

徐羡之沉思片刻,双手合十回礼:“多谢大师点化。”送走天一大师,他转对潘氏,“夫人,小幺的闺名便依天一所言,就叫徐芷歌吧。吾女必能金凰展翅,止戈天下。”

入夜的狼人谷,狼嚎阵阵。

芷歌错觉,那忽远忽近的狼嚎就像是贴在窗格子外头,与她不过一纸之隔。

金阁寺被掳,至今已大半日。天都黑了。

她的心随着日头沉了下去。女子被掳,都难逃贞洁受损,声名狼藉的下场。

哥哥和爹爹该是封锁了消息,正满城搜寻她。可他们怕是做梦都想不到,她竟被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狼人谷,掳来了他们的老巢。

阿车呢?他在宫里,有没有听说她出事了?他要是知晓了消息,怕是要急疯的吧。

她被反手绑坐在床头,面朝里,对着黑漆漆的墙。这间屋子,像是特意为了关押她而布置,除了一床一几一凳,再无他物。

嘴里塞着破棉絮,她呼不出声,只觉得阵阵作呕。

狼子夜当真犯不着如此。

她的侍从和护卫早死光了,独剩她一人,她何至愚蠢到在这荒郊野外,扯破嗓门呼救?

嘎吱——房门开了,咯噔咯噔——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极力扭头,想看清来人。

屋里没点灯,黑漆漆的,她却一眼就看到那瓣透着杀气和诡异幽光的银面具。

狼子夜,天下第一杀手,狼人谷谷主狼默秋的义子。

她冷看着他,眸里闪着恨杀之意。

银面具下那双闪着幽光的眸子,似因她的恨意而染了笑意。他踱近床榻,俯身坐在了案几旁的木凳上,悠然自得地翘起了二郎腿。

“现在是亥时,徐羡之领军到了离这里三里地的陈塘里,却又绕道去了北面。”他的笑有些森冷,“恐怕到明日天明,他们也寻不来这里。”

“呜呜——”芷歌再是强装淡定,听闻爹爹的消息,也忍不住挣扎起来。

狼子夜起身踱近,悠悠然伸手,扯开她口中的破棉絮,随手扔了去。

“你到底想怎样?!”芷歌的声音有些嘶哑。

“留你过夜啊。”狼子夜操着无赖的调笑口吻,俯身凑近,“不是一早就告诉你了?”

芷歌别开脸,躲开他喷洒过来的迫人气息:“谁派你来的?他到底给了你多少银子?我加倍,放我走。”

狼子夜钳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直视他的眼,依旧笑谑:“徐司空府上的掌上明珠,未来的皇后娘娘,果然财大气粗,可惜,盗亦有道。狼人谷虽是盗人命的,却从不做两家买卖。”

他逼得如此近,鼻尖都近乎贴上了她的。她只觉得心底发憷,却故作镇定:“既知我是未来的皇后,你便该知晓有些生意接不得。”

“是吗?”狼子夜的笑变得玩味,“有个权倾天下的老爹,果然底气十足。”他故意拉长声线,“可过了今夜,你说你还能母仪天下?”

四下分明漆黑一片,可芷歌的脸,却清晰可见的,顷刻煞白。

被道破心底最隐秘的恐惧,她咬唇:“你——”

狼子夜笑问:“谁给你的自信,刘义隆还会娶你?”

她几乎脱口道:“阿车自然会娶我。”

裸露在面具外的半张脸,渐渐褪了笑意:“是吗?不如你我打个吧?”

他的指还掐着她的下巴,她觉得生疼,奋力要挣开他的钳制:“亡命之徒,离我远点!”

“你是心虚不敢吧。”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没了方才的戏谑和嘲讽,倒有几分自言自语的意味。

芷歌暗暗告诉自己,她犯不着跟个刽子手计较。阿车十一岁就已心仪于她,他整整等了她十年,三个月后的大婚,将是他送给她的十六岁生辰礼。

“若他不要你,你该如何是好?”狼子夜手下的力道松了松,捏着她的下巴,左右打量着,像在品玩一件兵器。他的声音不是戏谑,却也辨不清情绪:“不如嫁给我吧。做狼人谷的压寨夫人。”

淬——芷歌怒由心生,忍不住啐了他一口。

黑暗里,他的眸子闪过一道幽光。她辨不出那是不是杀意,只心底发憷,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几分。

他抹一把面具上的唾沫星子,勾唇冷笑间,手忽地从她的下巴滑至脖颈,蓦地用力扼住。

呃——她只觉窒息,双手被缚身后,再是挣扎都是徒然。就在她透不上气那刻,脖子一松,她刚要喘气却被他堵了住。

呜——他竟然——放肆!她狠命挣扎,可她越是挣扎,唇舌处的肆虐便越是凶狠。

她一路最害怕的,便是受辱。此刻,屈辱来临,她却是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无。挣脱不开,她索性心一横,用力咬了下去,随即,嘴里便弥漫了血腥气,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可纵是如此,他亦不放过她,反而更加肆意地加深了这个吻。

脑海是缺氧的烦乱,芷歌想了许多,若他再冒犯她,她便咬舌自尽。虽是心有不甘,却万不能受这样无耻之徒的羞辱。

只是,似乎是她想多了。

他吻她,便仅仅是吻她而已。

“放心,我不会动你。”他的声音原本就暗哑肃杀,这番暧昧之后愈加暗沉,“做个印记罢了。只是,哪怕我不动你,你也无法自证清白,嫁他为后了。”

“你——”芷歌从没对谁动过这样的杀念,此刻,她若能有一把刀,必然是毫不犹豫地扎进这个该死之人的心口。她气得哆嗦,呼吸都不畅。

“你我打个吧。”他终于松开她的下巴,“刘义隆若当真不要你,便嫁给我。”

“你——休想!”芷歌几乎是嘶吼出声。

狼子夜已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觉得他眼眸里闪着悲悯。

“他对你绝无情意。”他的声音带着鬼魅般的残忍,“你迟早一天会知晓。”

“不会。”芷歌咬牙,泪蓦地落了下来。这一路,面对厮杀,她不曾落泪,哪怕方才心慌蚀骨,差点自尽,她也没落泪。她不懂,为何他这么一句轻飘飘的挑拨之言,竟让她决了泪堤。

狼子夜只看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砰——房门关上那刻,芷歌不知,椒房殿的大门也被关上了。她没机会再做阿车的皇后。

翌日,天不过粉粉亮,狼子夜便守信地放了她。

晌午时分,她被蒙着头,塞着嘴,扔回了前日被掳的地方,金阁寺的山门下。

寺里的沙弥发现了她,不多时,她的兄长徐乔之便领军奔马而来。

见妹妹安好,乔之脸上的沉郁之色,并未褪去多少。他解下大氅裹在她肩头:“回来就好,万事回家再说。”

一路,芷歌其实对事态猜到了几分,可真当她从父兄口中得知真相时,还是无异于晴天霹雳。

“不可能。”她的声音随着肩膀的轻颤变得不稳,“他不可能退婚!”

“不可能?我们明明封锁了消息,可你被掳的事竟然一夜之间传得满城皆知。朝堂之上,他手下那几个心腹左一个‘贞洁有损,不堪为后’,右一个‘求皇上三思’,他半点未反驳!袁湛那个卑鄙小人奏请嬷嬷给你验身,他却听了去!”乔之随手操起桌案上的砚台,砰地砸在了地上,碎作一地污渍,“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芷歌身上脸上都被溅了点点墨星。她犹自不觉,只惊恐地抬头望向坐在桌案后头,沉默不语的父亲:“父亲,他他不可能的。”她重复。

他怎么可能由着那些人羞辱她?他怎么可能准嬷嬷给她验身?泪星在眸里直打转,她张口:“狼人谷虽掳了我,可我不曾不曾——”她似又想起什么,生生吞下后半句。

“幺儿,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了。”徐羡之沉声,透着隐怒,鬓角似是一夜之间添了更多银丝。

“父亲?”

徐羡之比手止住她:“幺儿,为父一早就告诫过你,莫把所谓青梅竹马的情意看得过重。太尉、司徒、司空位列三公,刘义隆初登大宝,虽然是借我徐家之势,却也把我徐家视作眼中钉。为父掌户部,控了朝政钱粮,你的兄长个个争气。我徐家文可治国,武可安邦……”他冷笑,“富可敌国。必为君王不容。只是为父不曾料想,他刘义隆羽翼未丰,竟然就动手了。”

芷歌震惊地僵站着。徐家之势,她从前也是知晓的。她前头有八个哥哥,只她一个女儿。她的娘亲潘夫人,只生了两子一女,便是哥哥乔之,弟弟庆之和她。乔之弱冠之年便中了榜眼,尚了富阳公主徐芙蓉。庆之年幼,今年才十一岁。

她的七位庶兄,皆从了军,除了大哥和五哥未立功勋便战死,余下的五位兄长皆称得上骁勇,二哥徐湛之更是坐镇北方的安邦磐石。

父亲最强悍之处,正是在于他治家严苛到近乎残忍。嫡子接父衣钵从文,庶子皆投身沙场,力掌兵权。是以,徐府才在短短三十年里从兰陵郡一默默无闻的没落家族,崛起成权倾天下的首辅大臣。

君臣之间暗潮涌动的矛盾,她是知晓一二的。可她自信,一个是她的父,一个将是她的夫,有她这个纽带,他们终会君臣安好。可如今——

“不会的,父亲。”她倔强地轻喃,“他不可能,不可能的。”

徐羡之看向女儿的目光变得冰冷:“宫里的嬷嬷如今就在正堂,可要传她进来?”

芷歌的心像遭了暴击,面上血色褪尽。

第2章 十年成殇

徐羡之到底还是心疼这个老来女,叹道:“他对你殷勤备至十余载,不单骗了你,连为父都给骗了去。是为父识人不察,此事不怨你。他与我徐家而今已撕破脸皮,势不两立,无论你嫁不嫁得成,情分都得断了。”

十余载的情意,如何会是假的?芷歌万万不信,可当她一路狂奔着入了宫,见到承明殿那幕,便由不得她不信了。

她有这大宋皇宫唯一的特权,不用诏令,便可畅通无阻地进出各道宫门。

可当她来到承明殿,却头一回被他的贴身太监茂泰阻在了殿外。

不知等了多久,那道殿门才对她敞了开。

她进到里殿,却不是他一人。

他正与一女子对弈,捏着专属于她的那套白羽墨玉棋。她不认得那个女子,从前,他身边除了她,也从来没有过女子。

那女子着浅碧罗裙,眉眼浅淡,容色称不上绝好,但他看她的眼神却极是温柔。那是过往只专属于她的温柔。

芷歌觉得冷。

“皇上,您既有客人,臣女便告退了。”

芷歌不信,建康台城居然有贵女不认识她的。那个女子分明在装,更口口声声讽她是客。她冷得想笑。

“棋局既开了,便该下完。”他的目光没半分落在她身上,只尽数吸附在眼前的那团浅碧色上,“既困了,方才便该多睡会儿。”

那女子娇羞地抚了抚有些蓬松的鬓发,红着脸低了头,一副羞于再开口的模样。

萦绕于心的万般疑乱,早已不必开口了。芷歌僵站着,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对兀自甜蜜对视的璧人,嗓际暗涌起一股腥甜。她生生吞了下去。

一路奔来宫里,她其实已经有几分信了父兄的话。赖在正堂无法回宫复命的嬷嬷,早已硬生生幻灭了她的念想。可她犹自不死心。

她六岁认识阿车。那年,阿车十一岁。在她记事起,阿车就是心仪她的。十年,每个朝朝暮暮,她的阿车,都是心心念念着她的。

她如何信,十年光阴都是虚幻的?

可他当着她的面,与这女子这般作为,便是硬生生地浇灭她心头残存的那点希冀。

阿车素来话少,能用行动说明的话,从不会明说。

她进殿后,他自始至终不曾看她,仿佛她是透明的不存在。他只兀自与那女子下棋,或是浅笑,或是沉吟,甚至伸手为那个女子拂开鬓角的碎发……

当那颀长的指,勾着那缕碎发纳到那女子耳后,芷歌终于吐出唯二的两字“卑鄙”。

她疾奔出殿,十年光阴,十载情意皆化作了心头的灰烬。

跨过那道殿门,一股血气翻涌,她折腰,殷红的血顺着嘴角滴落在石榴色的衣袂上。

“徐小姐?”他的暗卫统领到彦之不知何时,窜到她身前,伸手便要扶她。

一丘之貉。

“离我远点!”她压着怒意,推开他那刻,抬了眸,那双清润的眸里似燃着烈焰。

到彦之敛眸,退了一步。

芷歌直起身,抬袖拂去唇角的血渍,凌傲地微扬下巴,目光却有些失了焦距。她稳着步子,步步似踩在心尖,她疼得心抽,步履却愈发稳地离去。

回到徐府,已近入夜。

两天一夜不曾进食,她早已精疲力竭,回房,倒头便睡了去。

翌日醒来,便见母亲红着眼圈守在她床头。

她想开口劝慰娘亲,她没事。可娘亲抹着泪说出的话,像把利刃插在了她的心上,“幺儿,不如……还是让宫里的嬷嬷验身吧。白的终究抹不黑。虽则屈辱,却不失为自证清明的唯一法子。”

芷歌咬破了唇,却吐不出半个字。

娘亲只当她不堪屈辱,还在宽慰,却无异于在她的伤口撒盐,“你放心,我与你爹都商量好了。这个后位本就该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你四嫂会让她的奶嬷嬷与那宫嬷嬷一道,谅他们不敢信口雌黄。”

她的四嫂便是富阳公主刘芙蓉。富阳公主与当今圣上虽非一母同胞,但刘义隆自幼丧母,年长他六岁的芙蓉,自幼便关照他。姐弟堪称情深。有公主主持公道,宫嬷嬷确实不敢作假。

可是……

芷歌有苦难言,心口的钝痛又席卷了来,泪盈了目。

“幺儿?”知女莫若母,潘夫人瞧她这般表情,又惊又痛,“你?”她摒退众仆,捂着心口,只等女儿作答。

芷歌感到平生不曾有的羞辱,“去年,他被困平坂,我——”

他们是共过患难的,他登基为帝并不顺遂,从封地彭城回建康登基,一路遭追杀,行到平坂竟被刺失踪。

她担心他的安危,瞒着父兄,留书出走,一路找寻他。她在山野寻到他时,他身中一箭,箭上还淬了毒。到彦之找来毒圣欧阳不治为他解毒,那邪老头竟配了一味“女儿红”做药引。

“女儿红”乃处子血。

其实,她是可以找旁的女子给他做药引的。可那是她的未来夫君,他们曾山盟海誓“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容不得旁的女子染指。是以,她不顾高门贵女的礼义廉耻,舍身做了药引。

此事,他心知肚明。便连到彦之和欧阳不治,也是知晓内情的。

如今,他竟派了教养嬷嬷为她验身。

啪——狠狠一记耳光扇在脸上,芷歌却感觉不到疼痛了。

“你怎可如此不自爱?!”潘夫人气得不支。

“对不起,娘。”芷歌除了这句,不知还能说什么。她的天,在昨天已经塌了,今生都不知能否拼得起来。

“你——你——刘义隆欺人太甚!”潘夫人差点儿呕血,好不容易平复血气,只心疼地搂过幺女。抚着女儿的发,她含泪叮咛:“此事烂在心里,万万不得再对人提起。尤其是你父兄。”

“这门婚事,铁定是不成了。”母亲一瞬似老了十岁,“罢了,是你命里该有这一劫吧。你还年轻。一切都会过去的。只吃一堑长一智,幺儿啊,男人的心,今后都莫信了啊。”

那夜,母亲宿在了她的闺房。

自从她十岁分院,这是母亲头一次陪她过夜。

母亲叮咛了她许多,如何治家,如何驭夫,如何教子……

那之后的无数个夜,芷歌无不在悔恨,为何那夜,母亲那般反常,她竟半点未觉察,只沉溺在那好不值当的痛苦和怨愤里。

翌日清晨,徐家祠堂。

当家主母潘氏,留血书,悬梁自尽。

世人皆说,兰陵郡有两宝,萧家儿郎,潘氏贵女。萧家郎频出治世之才,潘氏女可母仪天下。

潘夫人那句“不堪受辱,血证清白”,字字带血,不单是为女伸冤,更是为保住潘氏女的百年清誉。

芷歌跪在连天白幡里,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前半生过得太过顺遂,她不识人心险恶,甚至连形势都看不清楚。原本,该死的人是她。在这场贞洁清誉的无烟战火里,她若不能问鼎中宫,便只能以死谢罪。

耻辱,只有用鲜血才洗得干净。

徐家,必死一人。

母亲是为保她而死。她甚至没在父亲苍老哀戚的面容里,翻寻到一丝意外的痕迹。

母亲自尽,似乎都是老夫老妻之间的默契。

父亲治家何其残忍。

他可以眼睁睁看着庶子拼杀身死在沙场,也可以袖手默许嫡妻悬梁在祠堂,对她这个向来捧在手心的老来女也是下得了狠心的。

跪到第三天,芷歌已直不起身子,双肘撑着地砖,匍在母亲灵柩前。一直冷眼看着她绝食的父亲,终于俯身蹲坐在她身侧,像儿时那般怜惜地抚着她的脑袋,只说出来的话残忍至极。

“死,很容易。活着才难。你的命,是你娘亲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幺儿,你没资格死。往后,你得为了身体里流淌的徐潘两家的血脉而活。”他轻拍她的脑袋,加重语气,“活出个人样来!”

芷歌近乎力竭,清明都因脱水而恍惚。她侧着脑袋,抬眸看着父亲,眸光黯淡,干涸的唇微张着说不出来。

徐羡之的老眸里隐隐闪着泪光:“为父已在金銮殿上,以你慈母新殇,要为母守孝为由向刘义隆退了亲。”

芷歌并不觉得意外,心痛得早已麻木。她痴看着父亲,干涸的泪再度涌了上来,声音嘶哑地几乎不闻:“娘……不……”她想说,该死的是她,娘不该赴死,可她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徐羡之冷笑:“刘义隆说,你不堪为后,仍可为贵妃。幺儿,你答应吗?”

芷歌原本耷拉无力的脑袋,骤地僵起。她吐了吐气,却再吐不出那个“不”字,只微颤着摇头的动作在诉说她的抗拒。

“好!”徐羡之硬声,“这才是我徐羡之的女儿!”

在老妻自尽之前,徐羡之不是没想过退而求其次,待女儿保下妃位,孕下皇嗣后,再与刘义隆秋后算账。到时,陛下驾崩,幼主登基,她的女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他进可挟天子以令诸侯,退可辅佐幼帝保住权位。

只是,他不曾料想妻子竟刚烈至此。只是看到那三尺白绫那刻,他又觉得这才是他的妻。血书和白绫断了他妥协的念想,也激起了他的恨意和斗志。

左不过是再造一个陛下罢了。

徐羡之冷哼:“为父会叫他后悔今日所为。”

“贵妃”二字像在芷歌血液里种下了仇恨的巫蛊,她的呼吸变得急促,黯淡的眸子点了火光。

徐羡之好似嫌女儿恨得还不够,火上浇油道:“为父才在金殿上退婚,他后脚就宣旨昭告了新后人选。”

芷歌的睫颤了颤,近乎凄恐地看着父亲。他的后,早不会是她了。是哪个女子,于她,其实毫无差别。可是,她就是止也止不住喉际再次翻涌的腥甜。

而父亲还在用仇恨的利刃磨砺着女儿:“新后,你怕是听都没听过。袁湛的嫡女,袁齐妫,一个亲娘早逝,母家不容,二十岁都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果然,父亲后面的话做实了她的猜想,“哪里是嫁不出去?是非君不嫁,非卿不娶。新后的娘亲和新帝的生母,是共过生死的手帕交。”

父亲的手抚过她的脑门,“傻女儿啊,刘义隆自始至终想娶的人,都不是你。他们才是指腹为婚的传世佳话。”

芷歌裹着素缟的身子颤得像一片被朔风席卷的残叶,随时都会凋零。

徐羡之抚摸女儿的手,慈爱了几分,眸光和语气却变得冷厉:“该醒了,傻女儿。活过来,让伤你的人去死。”

噗——在再一阵腥甜翻涌那刻,芷歌口吐鲜血,歪倒在父亲的臂弯里。

徐羡之搂着惨败得生气渐无的女儿,不见惊慌,只缓缓地用袖口拭去女儿唇角下巴沾染的血渍,擦拭干净了,这才传唤下人:“给小姐打点细软,即刻出发去金阁寺。”

第3章 避走佛刹

“芷歌这般光景如何能去金阁寺?”灵柩前,富阳公主刘芙蓉,一把攀住丈夫,“乔之,你快去劝劝父亲!哪怕是守孝诵经,也不急于今日啊!”

徐乔之一身重孝,定定地跪于灵柩前,直直地盯着母亲的牌位。他的母亲,出身名门,身为兰陵潘家的女儿,以当年徐羡之的地位并不足以匹配求娶。而母亲刚烈,就是相中了父亲,毅然下嫁没落的徐家。待父亲发迹,潘氏族亲无不艳羡母亲,可世事难料,谁又想得到贵为一品诰命,竟会沦落到这般结局?

身为人子,他竟眼睁睁看着母亲不得善终。他的胸腔里似燃了一团火,道不清是仇还是恨。不是没怨过父亲,但转念,以母亲刚烈的性子,那三丈白绫已然是不可更改的结局。最可恨的还是那姓刘的!

“乔之!”芙蓉眼见丈夫无动于衷,愈发着急,“芷歌如何受得了这路途颠簸?父亲如何能这般狠心?哪怕要送她去庙里,也等她身子好一些啊。”

徐乔之总算回了神,缓缓扭头看向妻子,因熬夜密布血丝的眸闪着克制的恼恨:“公主该回宫问问你的好弟弟,如何能这般狠心,逼得她走投无路。”

芙蓉心虚地垂了睑:“我问过,也劝过了。可——”她张嘴,她堂堂公主,在夫家一向受敬重,当下是她从不曾经历的难捱。

徐乔之指着堂前的灵牌,含着泪低吼:“要不是娘,死的就是芷歌。你以为我妹妹待在京城就能好过?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要不是金銮殿上的那位指使,狼人谷会敢动我徐家的女儿?!”

芙蓉愕住:“你……你是说?”她直摇头:“不,不会的!”

乔之噙着泪冷笑:“刘义隆口口声声等我妹妹长大,过了及冠还不娶妻,演得是一往情深。可分明是蓄谋已久。袁湛的女儿捂到二十岁还没出嫁,就是铁证!”

芙蓉的脸煞白。

“他欺我辱我徐家在前,逼死我母亲在后,我徐乔之今生与他不共戴天!”乔之恨声,“你若心向母家,你我今日就签书和离,以后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

富阳公主的马车疾驰进了瑞阳门,不及马车停稳,公主跌跌撞撞地冲下车,一路疾奔承明殿。

不待太监通传,她已冲进殿中。彼时,刘义隆正伏案批着奏折。

芙蓉立在殿中央,脸色苍白,眸子通红,鬓发都有些散乱,全然失了公主的凤仪。

义隆搁下御笔,抬眸看向姐姐,目光落在她的孝服上:“皇姐是君,徐家是臣,君臣之礼不可废。皇姐无须为徐夫人守孝。来人!伺候公主除下孝服。”

宫人领旨上前。

“都给本宫退下!”芙蓉低喝,泪滑落脸颊,她拂了去,“皇上,我想跟你单独聊两句。”

茂泰瞄一眼主子的神色,挥手领着宫人退了去。

义隆坐在御案前,芙蓉立在几丈开外。姐弟俩对视着。

许久,芙蓉才问出口:“真的是你吗?”

义隆眉目浅淡:“皇姐何时喜欢跟朕打哑谜了?”

“你为何要这样对芷歌?哪怕徐家再势大,再碍着皇权,她不过是个女子,你哪怕不想娶她,也犯不着如此!你这样不留余地,置我和她于何地?!”

义隆蹙了蹙眉,淡声道:“皇姐若是在徐家受了委屈,大可回宫来。你是朕最爱重的公主,比徐乔之好的驸马多的是。”

“我问的是芷歌!”芙蓉哽咽,“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姐姐不信,你对她毫无情意。徐家是怎样的人家,你很清楚,你这样做,会断了她的活路的!”

年轻帝王俊逸的脸庞,并无半点动容,反倒是勾了唇:“皇姐今日来,无非是担心自己的姻缘。身在皇家,皇姐你该明白,朕与徐羡之只有你死我亡,不会有翁婿和谐。皇姐若与驸马夫妻同心,无论朕做什么都动摇不了半分。”

芙蓉泪眼弥蒙地看着弟弟:“你当真铁了心?”

义隆不置可否,起身踱下御案,走到姐姐身前,递出一方明黄色的帕子:“无论何时何地,朕总记得皇姐当年待我的情意。”

芙蓉未接那帕子,只流着泪问:“那芷歌待你的情意呢?若没有她,你难逃平坂之危。”

义隆的目光骤地有些虚空,言语却更是轻巧:“故而,朕许她为贵妃。”

“你明知那不可能!”芙蓉揪住帕子,顺势攀住了弟弟的衣袖,“阿隆,算皇姐求你。我在徐家生活这么多年,徐家并无不臣之心。不是非斗得两败俱伤不可的。趁现在还有转圜余地,阿隆,你——”

义隆抽开衣袖,沉声打断道:“徐夫人已死,还有转圜余地?”

芙蓉张了张唇,半晌接不上话,终了只喃声道:“婆母也是为了女儿才走了这条路。若能妥善安置芷歌,还是可以转圜的。”

义隆讽笑,天生的桃花目染了几分刻薄之色:“如何才算妥善安置?就因为她姓徐,这后位就非她莫属?再者,朕为何要转圜?”

“芷歌病了,这几天又不吃不喝,已经吐血两回了。”芙蓉见帝王的面容总算起了些许波澜,愈发动之以情,“父亲执意送她去金阁寺。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她用力咬紧那个“死”字,然而,这并未能唤起薄情帝王的惜玉之心。一路来宫里,其实,她已料到会是这般光景。她的皇弟,肖极了她的父皇,生得一副公子如玉的皮囊,内里却是心如铁石。

她的小姑子,没救了。

她的姻缘……她阖目,泪落连珠。豆蔻之年的那场初见,十有八九是公爹设计的,她心如明镜,却甘之若饴。被夫家利用又如何?她得偿所愿,与心之所爱相伴相依。她不悔,无怨。

“乔之。”她轻喃,睁开美目,环顾清冷蚀骨的宫殿,这个曾经的家,“茂泰,帮本宫向皇上传个话。”

她微微仰头,泪眸未干却笑意盈盈:“出嫁从夫,我与乔之生同衾死同穴。”言罢,她覆上近侍的手,一步一阶地走离皇城。

芷歌再度醒来,已是身处金阁寺。

她环顾四下,这是母亲在寺里礼佛的佛堂。香案上燃着的香,是开春时,母亲领着自己和一帮丫头婆子一起亲手制的。

那香,缥缥缈缈,清清淡淡,似全然不食人间烟火。

若非屋外喧嚣的打斗,她近乎以为她已随着母亲死去,到了佛陀言道的极乐之境。

她偏头,窗门紧闭。

“小姐,你醒了?!”守在一侧的嬷嬷听到动静,迎了过来,激动得直抹泪,“醒来就好,醒来就好。渴吗?饿不饿?”边说边托起病榻上的人,又是喂水又是喂米汤。

芷歌乖乖地由着嬷嬷伺候。昏迷时,她也是这般乖顺地由着他们灌汤喂药。

她没资格死。

屋外的打斗,毫无停歇的征兆。

芷歌抬了疲沓的睑:“屋外何事?”

她的声音比缥缈的香烟还要轻,听得嬷嬷又是一个劲抹泪,直恨声道,“那个贼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找到这儿来了。小姐您放心,有心一大师在,不会叫他再得逞。”

贼子?芷歌脑海冒出那瓣幽冷的银色面具:“狼子夜?”

嬷嬷切齿:“老爷少爷正愁逮不着他,他自己找上门来送死,心一大师不杀生,府里的侍卫可不是吃素的。”

“咳咳——”嗓子干得冒烟,芷歌忍不住干咳,身子轻飘飘的,这一咳,魂魄好像都要被咳散了。

“小姐!”嬷嬷赶忙托起她,为她顺背。

屋外的打斗,随之也骤然停了。

“徐芷歌!”粗噶低沉的声音,像从额鼻地狱传来的。

是狼子夜。

芷歌止了咳,脑袋无力耷在嬷嬷的臂弯里:“明妈,让他进来。”

明嬷嬷呆住:“小姐?!”

芷歌抬眸:“娘临走前,是把我交付了妈妈你吧?”

明嬷嬷那双红肿的眸又渗出泪来:“往后,老奴会守着小姐,寸步不离,但凡老奴有一口气在,都由不得他们再伤着小姐半分。”

“既守着我,往后便听我的。让他进来。”

……

狼子夜进到厢房,迎面就见那张嵌在泥黄软枕里的苍白面容。

不多短短几日,金阁寺山门下的那个明艳少女,似脱了人形,憔悴如一朵已近凋零的木槿花。

银色面具掩住的那双深目,微微敛了敛,他止在几丈开外,远远看着她。

她也正看着他,那两汪秋水剪眸似一夜老了去,蒙了一层清冷拒人的沧桑雾气。

明嬷嬷不解自家小主子何以要见这个贼子,为保全小主子名声也罢,性命也罢,她守在榻前,端着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狼子夜全然无视那嬷嬷:“局,你输了。”

那张苍白的脸,如一汪死水,未掀半点涟漪,若非银甲遮蔽,狼子夜该是蹙了眉的。

芷歌凝视着眼前这个毁她一生的贼子:“你是为注而来?”不等他回答,她勾了唇,绽出一丝讽笑:“想娶我,也不是不可以。”

“小姐!”明嬷嬷按捺不住,低喝出声。

芷歌将那丝扼死人的讽笑,绽放得更刺骨:“听说,狼人谷的杀手,自入谷之日便戴上面具。普通杀手戴铁甲,少谷主戴银甲,谷主戴金甲。铁银金甲,非殒命之时不得摘下示人。你若以面上银甲为聘,再加那两人的首级,我可代父兄应下这门亲事。”

她的声音又轻又虚,每个字都似飘在香烟上,听得嵌在银甲中的深目,愈发阴沉了几分,“哪两人?”

“明知故问。”芷歌抬眸,眼眸流转间竟染了一种虚弱至极的凄楚媚态,“你既不敢,谈何娶我?”

她的目光越过墨黑的肩头,滑向杵在门口的那袭泥色僧袍,“心一,杀生是罪过,但不杀滥杀无辜的刽子手,更是罪过。心一,杀了他。”

“徐施主,你疾在心中,该静心休养。”清隽的少年和尚双手合十,轻喃一声,“阿弥陀佛。”

殷红的血顺着苍白的唇角滑落,芷歌死咬着唇,却也止不住那血红的漫溢。

狼子夜闪身冲了上前,抢在明嬷嬷之前,夺过芷歌的手腕。

“放——”明嬷嬷被点穴定住,那个“肆”字卡在了嗓子眼。

芷歌抽手却无力挣脱,只能眼睁睁由着那冰凉的指搭上了自己的腕,“心——”她开口要唤那和尚,却叫翻涌的血气淹没掉了声音。肩窝一疼,是那贼子封了她的大穴。

第4章 脱胎换骨

心一已飞身上前,将将要出手时,却见狼子夜竟只是要为她诊脉,便收了手:“施主既懂医理,便该知晓她心脉受损,需要静养。你既出自善意,便不该来强行打扰。”

狼子夜探着她的脉,露在银甲外的下颚紧了紧。他盯着她,恨铁不成钢的口吻:“你就这么不济事?不是想取仇人首级吗?自己命都没了,还拿什么报仇?”

芷歌也恨自己这副破败的身子。这几天,她一直被浸泡在仇恨的汪洋里,窒得她无法呼吸。她看着他,银甲映在她的眼眸里像两轮残月。她的下巴,沾着血渍,像一朵荼蘼的彼岸之花。

狼子夜的目光有一瞬失神。

“别再刺激她了。”心一把手中的菩提珠缠在腕上,已然是即将出手的架势。

狼子夜收手那刻,收回了目光。他从墨黑的腰封里掏出一个纸封,飕地扔向身后。

心一瞬即接了去,闻了闻,竟是上好的护心丸。

狼子夜微微俯身,伸手用袖口拭去她下巴的血渍:“徐芷歌,你死,那两个人只会更快活。活着,才能碍他们的眼。好起来,才能回京城讨债。”

芷歌只冷冷看着他,由着那带着晨曦青草涩味的袖口扫过下巴和脸颊。忽的,她逮住间隙,张口咬住他的手。异样的血腥漫在唇齿间,她只死死咬住不松口。

狼子夜的下颚紧了紧,却既没出手伤她,也没缩手,只任由她的齿嵌进他的皮肤。深邃的眸,因为隐忍疼痛似乎掀起几丝涟漪。

“徐施主!”

若非心一开口,芷歌不知她是否会松口。只是,他不过就是一把刀而已,杀他,也不见得能让她畅意几分。她有些厌恶地吐开他的手,自恼地闭了眼。

狼子夜是几时走了,芷歌并不清楚。好像他即刻就走了,又好像他守在院墙上守了很久,她的清明再次堕入无尽的黑暗。

心一是大宋朝闻名遐迩的得道高僧。他之所以年纪轻轻就掌了金阁寺,全因一手妙手回春的好医术。

徐羡之到底还是心疼女儿。若送女儿去家庙,她多半是会熬到油尽灯枯,而在金阁寺,不单能为母守孝挽回一点声名,有名僧医治,将来也不至于落下病根。

如此,芷歌在金阁寺的日子,便在烟熏缭绕和药石汤羹中悄然而逝。

明嬷嬷虽不曾提起,心一也不曾明言,但芷歌知晓,狼子夜每隔七日便会来一趟金阁寺。他虽未露面,但夜半响起的埙音,应是他吹奏的。

她在狼人谷听过,听说,这埙音可以驯狼。

她吃的药里,也似乎间或掺杂了心一所说的那种狼人谷的护心丸。心一说,医者无疆,只要对她病情有益的,不该过问那药的出处。

芷歌知道父兄曾出手围剿狼人谷,可方才围谷,就传来招安上谕。狼人谷,摇身一变,竟成了大宋天子的私兵。她的父兄再是权倾朝野,也无法公然抗旨,为她报仇。哥哥为此,借酒浇愁了数日。

芷歌却早不计较这些了。甚至连母亲离世的伤痛,也成了心头荒芜的疼痛,一日麻木过一日。除了午夜惊醒时痛彻心扉,她清醒时竟有些刻意忘却了。她如今只想快快养好这副身子。她的脑子,还有好多事要想。

父亲说她没资格死。其实,她连伤悲的资格,也没了。

一晃,将养已近三个月。她的身子算是大好了。

“心一,像我这样的年纪,若想习武,可有速成的功法?”芷歌一身素缟,立在练功场的木人桩前。

“徐施主,这里是寺庙后院,不是施主该来的地方。你如此作为,让寺里的师兄弟很是为难。”心一老成持重模样。

芷歌回眸:“我记得幼时,你还在我家府上时,你是随父亲母亲唤我幺儿的。”

心一的俊脸几不可察地红了红:“贫僧那时年幼。”

“还是年幼好啊。”芷歌喟叹,“心一,你后悔入佛门吗?”

心一不答,只颀长的指,很有节奏地慢慢拨着菩提珠。

芷歌问:“你恨我父亲吗?那样草率就决定了你的一生。”

“贫僧最幸运的就是遇到师父。”心一口中的师父,正是闻名于世的天一大师。

“我恨父亲。”芷歌微仰着头,望向日光大盛的天际,八月盛暑一过,就是九月,她的生辰快到了。她的大限之期也近了。

“可是,我挑不出他的错处。错,全在我。”有泪光在她眸中闪耀,“这世上我所爱的人,到头来都成了我恨的人。我甚至——”她捂着心口,一滴泪坠落,啪嗒落在她的手背,似她的声音轻落在尘埃里,“恨我娘。她为何要替我去死,独留我在这无边无涯的额鼻地狱?”

“人世三毒,贪嗔痴。于顺境,生贪念,于逆境,生嗔恨。诸烦恼生,必由痴故。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施主,你该修的是心。”

芷歌闭着眼睛,深吸一气:“我不懂佛,也成不了佛。心一,我着了魔了。这三个月,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杀人,如何报仇,我成魔了。”

心一暗叹一气,俊逸脱尘的面容添了几丝哀悯。他踱近她,伸手递过手中缠绕的菩提:“静不下心时就数数这个。”

芷歌睁眸,雾气迷蒙了她的眼。她垂眸,接过那串菩提,掌在手心:“父亲说,你会渡我,哪怕我远走天涯。是吗?”

“这是我欠徐大人的。”

芷歌紧握着那串菩提,抬眸看向少年和尚:“你还是叫我幺儿吧,芷歌也行,或是随便什么。我不喜欢你叫我徐施主。”

她说着便走,最后那句“我并不想姓徐”听着有些不真切,心一却是听清了。

……

九月,终于还是来了。

九月初六,是芷歌的十六岁生辰。

她一身素缟,立于金阁寺佛塔之巅,遥望京城建康。分明什么都看不清,她却好像幻见那延绵数十里的红妆和那片海誓山盟的焰火。

这一切原是他许诺她的。

她的封后大典,她的十六岁生辰礼。如今,他悉数给了那个女子。应该就是她在承明殿见到的那个碧衣女子吧?

眼眸被那片妄想的红芒刺伤,水雾迷了眼。她好像幻听到京城的礼乐炮竹和叩拜帝后的喧天朝贺。那些缠绕耳畔挥之不去的道喜,震得点漆眸子好似随时都会皲裂。

秋夜岚风,扬起她的衣袂,拉拽得不盈一握的身影摇摇欲坠。她不知她在遥望什么,又在等待什么,她的人生早已是一片虚无。

直到身后传来鬼魅似的嘲讽,她惊得绷紧了身子。

“你竟然没回京城?”

芷歌稍稍偏过头,便果然瞥见那张银甲,在微弱的烛火下泛着凛凛幽光。她是在等他,还是在等一个真相?

“你果然来了。”她的声音很平静。

“你的气色大好了。”狼子夜,依旧是那袭如墨的黑衫,完全融在黑黝黝的夜里,只剩银甲和镶嵌在银甲面具下的深邃眼眸泛着幽光,“今日,你竟然没回京,倒在我意料之外。看不到徐司空府的掌上明珠大闹金銮殿夺夫,京城不知多少人在失望。怎么?你的心病真叫那个和尚治好了?”

芷歌侧着身,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他的话是利刃,戳着她最深的伤痛。她却像失了痛觉。

“当日,买你的,是刘义隆?”问出这句埋在心底,翻来覆去千百回,回回都无异于剥皮抽筋的话时,她甚至带了几分讽刺的笑意。

狼子夜微怔,这样的质问,不,几乎是肯定的陈述,显然在他意料之外。他却下意识地摇了头。

芷歌倒有些讶住:“那是袁齐妫?”

这回,狼子夜没再否认。

芷歌却笑得愈发讽刺:“帝后同心,有何不同?”

狼子夜清冷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掀起一丝涟漪:“徐芷歌,人该朝前看。”

“你来就是想对我说这个?”她勾唇,绝美的容颜绽着轻嘲浅笑,“你夜夜守在金阁寺外吹埙,就是想对我说这个?”

狼子夜冷眸骤寒,周身散着杀气:“离彭城王远点。你们真以为弑帝可以一而再再而三?”

“他既买了你守在寺外监视,你便该知晓,我并没招惹刘义康。是他死乞白赖,求我相见的。”

芷歌的口吻,带着刻意的轻佻,直听得狼子夜杀气愈甚:“彭城王绝不可能背弃皇上,你还是劝劝徐羡之别枉费心机了,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彭城王刘义康,与当今圣上虽非一母同胞,却从小感情深厚。那个从小被她“阿康阿康”唤着的少年,打小就是新帝的跟屁虫,要策反他,无疑是痴人说梦。

可芷歌就是要膈应他们,语气愈发轻飘:“那你不如奏请皇上劝劝阿康,叫他莫再向我提亲了。我重孝未除,三年都议不了亲事,叫他莫说等我之类的傻话。”

“徐——芷——歌——”狼子夜咬牙切齿地唤出这声,人已几步腾到她跟前,一把拽住她的双臂,“这就是你在寺庙为母守孝,修身养性?!”

芷歌被他掌得近乎双脚离了地。她努力踮脚稳住身形,挑衅地回道:“是,我已脱胎换骨。负我欺我辱我者,我统统都会还回去。你——”她微仰着下巴,恨声道,“我终有一日会将你碎尸万段!”

见她如斯模样,狼子夜身上的戾气反倒散了去:“你若放不下,虽不能为后,却还是可以进宫为妃的。”

“呵——”芷歌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笑着笑着,眸里闪出泪光来,“我今生嫁猪嫁狗,哪怕是嫁你狼子夜,也不可能嫁他刘义隆!”

狼子夜的手缓缓释了开。

芷歌趁机一把推开他,一扯脖颈,带出一团绿色幽光,嗖地扔向他。

狼子夜警觉地接下那绿光,是枚带着体温余香的古玉,隐隐灼了他的掌心,也分了他的神。只一霎,眼角余光捕捉到一阵雪浪。

不好!

他回神飞冲过去,却只见雪白衣袂早已跃过塔窗,飘坠而下。

塔外,她的声音被萧索的秋风撕得粉碎:“替我还给刘义隆!”

狼子夜踮脚越过塔窗,急追而下,却嗞喇——只拽下一截雪白的衣袖。

佛塔不过数十丈,眼看那白影就要飞蛾扑火般砸碎在青石砖上,“小——幺——”低沉的疾呼像道闪电划破夜幕,撕裂耳膜,转瞬却像一场平地惊雷的幻觉。

第5章 父女缘尽

一道泥色飞影掠过灌木丛,嗖地窜起,堪堪接过白影,几个回旋安然落在了塔下的石阶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可如此轻生?”心一轻斥,如玉的俊颜不掩薄怒,许是难得动了气,一时竟忘了释开箍在她腰间的手。

芷歌倚在他怀里,夜风吹乱了她的发。她很早就想从塔顶跳下了。虽然死不成,那种失重的感觉竟给她一种不曾有过的鲜活感觉,感觉她是真真切切还活着。

她微喘着,满不在乎地抬眸:“大师既是渡我的佛陀,我跳塔,你自然会接住我。如此,何来轻生?”

“你——”少年僧噎住,话未出口,一道如墨杀气袭来,他带着怀中人旋身避开。

狼子夜招招带煞,杀气啸天。

心一要护芷歌,不过数招已落下风:“施主已误她一生,何苦再咄咄相逼?更何况你方才分明想救她。”

“一个沽名钓誉的思凡和尚,没资格与我说道。”狼子夜冷嘲,杀气愈甚。

“施主慎言!你辱贫僧不要紧,但不得损她名节!”心一出手凌厉了几分,直将怀翼里庇护的人看顾得愈发紧。

狼子夜冷瞧着眼前交缠的身影,冰冷的眸光燃起了烈焰:“她还有名节可言?徐芷歌,彭城王若知晓你与这和尚的苟且,还会心甘心愿为你们所用?”

“你住口!”芷歌恨极了“苟且”二字,也不知如何竟挣脱心一的桎梏,抽下云鬓金钗便刺向那道墨风。

“芷——”心一出手阻止已是不及。

电石火光之间,墨风席卷的杀气骤散。

嗞地一声,竟是金钗划破狼子夜的掌心,溅起一道血光。他掌风残留的杀气,折断金钗,咔嚓断作两截落在地上。

他反手桎住她的腕,猛地拽过她,另一只手顺势掐住她的脖颈:“皇上买我来,是叫你收下今日的生辰礼。这是他今生送你的最后一份寿礼。”

芷歌微仰着头,脖颈的窒闷疼痛,却远不及心口的钝痛来得锥心。十年记忆如潮,终于冲得热泪决了堤,道不清是仇是恨还是怨。

过去的九个生辰,那个人都会煞费苦心为她筹谋礼物。年幼时,亲手捏陶人,摘芙蓉,成年后亲手打磨璞玉,铸造头钗,甚至为她洗手作汤羹……

十年如一日的情深款款,非卿不娶的信誓旦旦,最后,不过是城府深重的蛰伏和虚情假意的逢迎。

她终于遂了那远在金銮殿的至尊之愿,绝望得如同断了翅的金凤,再守不住强忍的泪水。

泪,滴答滴答,渗入狼子夜的指缝。他被灼到一般,猛地释开她,她便如那金钗,折断般坠在了地上。他果决如风地转身离去。

“等等。”她跪伏在地上,散乱的乌发半遮着容颜。

他竟住了步。

“你转告刘义隆,即便他成为千古一帝,名留青史,于我徐芷歌,他也只是个卑鄙无耻的负心小人!”

狼子夜的背脊僵了僵,转瞬便只听得一声马啸,他绝尘而去。

心一悲悯地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女子,默念一句阿弥陀佛,便默然离去。

翌日清晨,芷歌便启程回了京城。

徐府,坐落在建康内城台城的正南。传言,那里是台城的风水眼,因而徐府人丁兴旺,子孙亨达。

然而,这风水似因早几个月的那场丧事,蒙了阴影。

夕阳西落,院子里的梧桐树,不过早秋,竟已树叶凋敝。硕大的树影投落在窗棂上,折下斑驳的黑影。

芷歌守在母亲的卧房,抱着一个枕头,枯坐了整个下午。连明妈进来掌灯,也被她摒退了出去。

夜幕悄至,她瘦削的身影隐在越来越暗的床幔里。

忽得,有亮光行了进来。

是父亲。

芷歌蓦地坐直,看着父亲缓步进来,一盏素灯搁在了桌案上。

“父亲。”她起身福礼,微垂着脑袋,手中仍旧抱着母亲的枕头。

徐羡之定定地看了她几眼,将她红肿的眼皮和眸底氤氲的雾气看了个彻底,这才在桌案旁的绣凳上落了座。他几近入夜才从内阁府回来,这是父女俩三个多月来头一次见面。

徐羡之却并不想再纵容女儿半分:“做我徐家的女儿,眼泪,若不是作为武器,便绝不能流。”

芷歌的唇嚅了嚅,才解释道:“我只是思念母亲。”她强忍着眸底汹涌的氤氲涩意:“往后,不会了。”

“你的信,为父看了。”徐羡之的语气缓和了些许,“你能想通,为父深感欣慰。不过。”话锋一转,他接着道,“为父给你的两条路,一条是进路,一条是退路。幺儿啊。”

他深叹,“为父希望你选的是进路。你还是叫为父失望了。”

时至今日,父亲对她,越来越像对待哥哥们,苛刻到近乎残忍。

芷歌自觉做错了太多,无颜再争辩什么。只这一事,她不愿妥协。她抬眸,目光坚忍而笃定:“刘义康并非进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可能为父亲所用。”

徐羡之对女儿的反驳倒不以为忤,眸子里反倒闪着精明的幽光:“故而,为父才要你推他一把。这世上没有收买不了的人,区别只在于诱惑够不够大。”

“许我嫁给他,并不见得是推力。”芷歌下意识地搂紧母亲的枕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有足够的决心和勇气:“女儿有个想法,父亲不如听完再定夺不迟……”

桌案上的素灯笼,裹着素白的灯罩,透出来的光,幽冷而昏暗。

可这样的暗光都掩不住女儿的灼灼昭华,徐羡之看着女儿,静默地听她说完,心中涌起丝丝酸楚的疼意。这样的疼,只在接到庶子战死讣告的时候涌起过。

“父亲?”芷歌说完这个萦绕心中三个多月的计策,心底涌生忐忑。她确确实实想通了,决心为了那个“徐”字豁出今生所有。

可是,她却无论如何不想选刘义康这条进路。说得再冠冕堂皇,她不过是不想嫁入刘家为妇罢了:“即便是联姻,也不是非我不可。依我之计,父亲过继适龄的堂姐妹嫁予彭城王,只会让彭城王府和徐家的联盟更牢固。”

“幺儿,你娘临走前唯一的牵挂就是你。”徐羡之的语气总算有些动容,“她若还在,必然是想留你在近边的。你不必如此。”

“可娘已经不在了。”芷歌哽咽,眸底氤氲雾簇,却没了泪水,“父亲也觉得此计可行,不是吗?这样,我身为徐家女儿,才算尽了全力。只有这样,彭城王才有可能为父亲所用。”她咬唇:“我走,便也走得心安了。”

徐羡之静默地看着女儿,似在沉思,又似只是虚无地放空了思绪。

许久,他才起身,踱近女儿,伸手轻轻抚了抚女儿的脑袋:“你是为父的老来女,心头肉,为父——”

他顿住。

他背着光,芷歌是不该看得清他的表情的,然而,那刻,她却清晰地看到有泪光在父亲眸中浮动。在她来不及听真切“舍不得”那三字时,父亲已抽手转身离去。

临出门那刻,他又顿住,却已恢复大司空的官仪:“就依你所想,今生父女缘尽,只望我儿兀自珍重。”

芷歌不言,默默跪下,深深叩了下去。有泪滑落,无声地滴落在暗幽幽的地砖上。

第二天是九月初八,重阳节的头一日。

栖霞山,半山腰的义芷亭。

芷歌跪坐亭中央,沐在清幽熏香里,素指翻飞地抚着七弦琴。秋风扬起她的素白衣袂,衬得她缥缈若仙。她清减了许多,腰身已不盈一握,好似随时都可能随风而去。

这样的芷歌,叫对坐的刘义康看得痴然。

她奏的是《凤求凰》,那是她十三岁那年,皇兄向她表白心迹时奏的曲子。便是这义芷亭的由来,也是各取他们名字当中的一字而得名。

刘义康道不清心底是何感想,酸酸涩涩的,更多是止也止不住的心疼。

她变了许多,再不是那个明艳不可方物,高贵不可亵渎的第一贵女。满京城的人都在明里暗里嘲讽她。

可刘义康却觉得她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高贵,她一袭素缟,不施粉黛,却已出尘若神女。以前,有皇兄在,他只敢把暗藏心底十年的思慕捂得严严实实。而今,他们彻底分道扬镳。他终于有机会接近她,过去的一百个日夜,于他,都是隐秘希冀的重重发酵

为此,他不惜惹圣怒,一心求娶她。

他在金阁寺驻留了一个多月,她都避而不见。实在被他迫得狠了,也不过草草敷衍地见了三次。

每每见她,义康都忍不住旧事重提。而她,总是断然拒绝。

今日,她主动邀约,义康不知她究竟是何意,只心底无比欢喜,却又莫名忐忑。

她指下的琴音再不见往昔的欢跃,和她的人一样,染了清霜。义康听着只觉得心里难受,好不容易熬到一曲终了,他暗暗振了振,极力笑得阳光:“明日是重阳,你想去哪里登高?”

“皇后娘娘下了懿旨,邀请各府的贵女去椒房殿午宴。我也收了一份。”芷歌说得很平静,仿佛皇后和椒房殿于她,并无半点瓜葛,“我要守孝,原本不该参加宴会。但娘娘下了懿旨,嫂嫂便帮我接了旨。”

“你若不想去,尽管推了去。她不能拿你怎样。”

芷歌看着他,他的眉眼,有五分似那个人,虽没那个人俊朗,却也是难得的美男子。他此时对她毫无掩饰的疼惜表情,是极能取悦女子的。

若没有平坂药引的旧事,芷歌想,她或许会选择他,哪怕他不是条进路。姻缘,对她而言,再不是非君不嫁的可笑期许。

婚约成了她为数不多的武器,若那个男子恰巧爱慕她,便已然是她的运气。

可是,哪怕她摒弃所谓妇德中“一女不嫁二夫”的贞烈,却也做不到委身于兄弟二人。

她对他,除了抱歉的利用,不可能再有什么。

她仿佛是觉得秋凉,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了盛满茶水的瓷杯:“我总不可能躲一辈子。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义康愈发疼惜地看着她,似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劝慰,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阿康。”芷歌觉得这秋太凉,只想早些回去,便直入主题,“你还想娶我吗?”

她的声音很轻,被秋风扯拽得有些虚无。义康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芷歌你——”

“你只答我,想还是不想。”芷歌的眸子透亮,蛊惑般看着他。

第6章 议婚之争

“想!自然想!”义康想都没想,直猛点头。他甚至伸手越过七弦琴,想拉住她的手,却觉唐突,只好缩了回去。

“哪怕惹怒皇上,遭来杀身之祸,也愿意?”她问得很平静,眸子也越发透亮。

义康还在点头:“愿意!”话一脱口,他才发现不妥,才改口道,“皇兄不会杀我的!”见她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绣眉,他忙道:“不,我不是不愿意,我只是说皇兄不会动怒杀我。”

看着他语无伦次,芷歌微嘲地勾唇:“阿康,其实你我并不了解他。你若成了我徐府的女婿,他当真是可能杀了你的。”

她拿起帕子,状似漫不经心地擦拭起琴弦来:“前日,狼子夜来金阁寺找过我。”

义康惊吓地差点跳起:“他——”

芷歌截下他的话:“他是奉命来警告我的。”她停下帕子,抬眸看着他,“让我离你远点。”

义康的脸色从青白转作了苍白:“皇兄他?”

“娶我,你们的手足之情便也断了。”芷歌放下帕子,拿起案几下的琴套,动手收起琴来,“如此,你还愿意吗?哪怕你无心谋逆,可因为你的岳丈是徐羡之,难保皇上动手那日不会殃及池鱼。更何况——”

手中的琴卡在半路,一半在琴套里,一半横在几案上,芷歌轻叹:“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父兄殒灭。我希望——”

她似被什么哽住,定睛看着他时,眸光染了轻雾:“我的夫君能帮我保住家人。如此,你还愿意吗?”

义康的唇颤了颤。在求娶她时,他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他总自信他与皇兄是同生共死过的情意,哪怕皇兄会震怒,却不可能对他动杀念。更重要的是,他不觉得皇兄和徐府会斗到你死我亡的地步。

他定了定,才道:“芷歌,若是徐伯父功成身退,告老还乡,皇兄不会赶尽杀绝的。”

芷歌已套好了琴。她原也以为君臣之争,不至于此。可是,出事后,父亲便打消了她的虚妄希冀。若是父亲早些告诉她真相,她决计不会靠近那个人,更不会信他的一往情深。终是父亲太过自负,以为当年之事瞒天过海,无人知晓。

她抱着琴,涩然一笑:“阿康,你觉得他当真只是因为忌惮徐府掌权而退婚吗?只因为忌惮我的父亲,便纵容他的心上人买了狼子夜来羞辱我?”

义康张了张唇,说不出话来。他从来不是心机深沉的人,事发后,他虽问过皇兄,却三言两语就被打发,对内里原由并不曾深究。他更不愿相信毁她一生的那场劫掠,竟是皇兄纵容或同谋的。

芷歌抱着琴起身,隔案俯瞰着他:“阿康,娶我,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锦上添花的美事。那可能是一场灭顶之灾。你为此,可能失去一切,包括——”她的目光变得悲悯,“你的性命。如此你还愿意吗?”

义康仰着头,痴惘地看着她。

芷歌深吸一气,语气是刻意的满不在乎:“还有,我如今声名狼藉,早不是从前那个冰清玉洁的建康第一贵女。如此,你还愿意吗?”

“别这样说你自己。”义康觉得心口窒痛,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不管发生过什么,都不是你的错。”

芷歌以为这世上再不会有什么能感动到她了,可眼下,她的眼圈有些发热。她急地敛眸,浓浓的睫掩下泛红的眸子:“谢谢你,阿康。”她深吸一口气,才又望回他,“若是你还愿意,今日天黑之前便来向父亲提亲吧。”

义康震惊地看着她,喉结滑动,激动地想说什么。

芷歌却止住了他:“不急于现在就答我,你好好想想。”她抱着琴,福了福:“我先走了。我带了侍卫,便不劳你相送了。”

待义康回过神时,她已行出了义芷亭。他急忙起身追出亭子几步:“芷歌!”

芷歌住步,却没回头。

“为何?”他问,“你……为何?”

芷歌回眸,她的眉眼本就生得极美,此时沐在秋日的暖阳里,镀了一层日晖,便愈发摄人心魄:“我想离开这里。你也知道,建康我是待不下去了。便是金阁寺,”她勾唇,笑得惨淡,“金阁寺也不安宁,终究是离建康太近了。彭城,挺好的。”

义康张了张唇,不知作何言语。只是,不待他说什么,那个素白的女子已绝尘而去,独留他站在葱郁的山间,久久回不过神来。

……

正如芷歌所料,义康果然还是来徐府提亲了。比她预料的要早上许多,晌午才过,他便来了。与他同行的还有礼部侍郎。

贵胄如彭城王,他议婚,本该礼部官员和宫里的司礼监共同出面。

司礼监缺席,代表的是皇室的态度。

而朝堂里的臣子,本就分属两大阵营。礼部,正巧是徐司空的门生。

司空大人全然不在乎承明殿那位陛下的态度,能膈应到陛下,倒是正中他的心意。故而,他很爽快就答应了这门婚事,约定只等女儿孝期一满,便完婚。

当司空大人和彭城王并肩从正堂出来,早已是一派翁婿和谐的场面。

芷歌得了父亲的准,来到正院时,看到的正是这幕。

刘义康见到她,绽开一抹灿烂之极的笑。

徐羡之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装作对他二人私下相见全然不知情的模样:“你们许久未见了,让芷歌送你出府吧。”

芷歌恭顺地朝父亲福了福。

从正堂到府门,是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芷歌与刘义康并肩走着,仆人们避退老远,跟在他们后头。

许久,两人都不曾言语。只脚下踩过的零星落叶,沙沙作响。

刘义康明显有些紧张,虚拳紧了又松,半晌才从脖颈处珍而重之地扯下一枚玉佩。他戛然止步,阻在芷歌身前,伸手将玉佩递了去:“这个,送你。”

大宋,男女婚配,素有男子赠玉佩,女子赠荷包以定情的习俗。

下午的暖阳,照在玉佩上,折起一道暖曦白光。这是一枚羊脂白玉,全然不同于那个人相赠的翠绿古玉。

芷歌有些怔神。

“这块玉,是母妃给我寻的,可保平安消百病,我从小便戴着,一直都很顺遂。”

阿康从小就仰慕游侠,喜爱舞刀弄枪,心无城府,阳光开朗。欺骗利用这样人,是种罪孽。

芷歌在心底默念一句“阿弥陀佛”,却是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了玉佩。“谢谢。”她掌着玉佩道了谢,便从袖口掏出一个藏青色的荷包递了过去,“投桃报李,明日就是重阳,茱萸,我怕是没空去采了送你。这个……”

她低眸瞥了眼藏青色的素色荷包:“匆忙了一些,荷包是明妈妈缝的,只这个字是我绣的。”

义康的眸光,早胶着在那个金线绣成的“康”字上。一双眸子像点了金漆一般,透亮透亮,全是笑意:“绣得很好,我很喜欢。”

芷歌眸子垂得愈发低,不明的人准以为她在娇羞。

义康也如是认为,他笑得愈发灿烂,却没接那荷包:“劳你帮我系上吧。”

这样的要求,其实有些唐突,于礼不合。义康说完就有些后悔。

可芷歌却依言,将那荷包系在了他的腰带上。她甚至抬眸,笃定地看着他:“待过了明日,你便回彭城吧。我求父亲放我回兰陵的家庙守孝,如此正好与你顺路。”

义康的眸子因这一重重的惊喜,亮得惊人:“真的吗,芷歌?”

芷歌终于绽出久违的笑靥。她点头:“我说过我早想离开这里了。兰陵离彭城不远,你可以随时去看我。”

待义康鼓足勇气想去握她的手时,她的手却已覆上了他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阿康,”她说着说着便有些哽咽,“谢谢你豁出性命求娶我。”

义康反手将那只纤细的手握在掌心,眼圈微红,道:“能娶到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事。我答应你,此生永不相负。你所爱护的,我必以命相护。”

芷歌闻言便哭了。她不知,这是不是父亲所说的,泪的武器。

只是这武器的确杀伤力非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义康全抛诸了脑后。他眼里心里脑里,全被眼前梨花带雨的未婚妻所占据。

出了徐府,他甚至未回京城的府邸,直接无召便入了宫,跪在了承明殿外,“臣弟奏请皇兄下旨赐婚,臣弟要求娶徐司空府的千金徐芷歌,求皇兄成全!”

他要堂堂正正求娶她,她值得最盛大荣宠的订婚礼。

……

义康在承明殿外跪了两个时辰,天都黑了,都没得到皇兄召见,倒是意外等来了新后。

袁齐妫着一身隆重的红黑宫服,通身带着刻意的凤仪:“四弟来了。”她笑容和煦,故作不知地问道,“秋凉了,跪着做什么?快起来吧。”

义康抬眸瞥了她一眼,只草草拱手:“见过皇后娘娘。”言罢,便不再看她。在此之前,他只是单纯地不喜这个新嫂嫂,自知晓狼人谷真相后,他只恨不能对她以牙还牙。碍于皇兄,他做不得什么,却再不可能给她什么好脸色。

齐妫面上的笑僵住。她敛眸,索性也不再装和蔼了:“四弟还是起来回去吧。跪了两个时辰,皇上都不见你,便是不想见你。”

“哦?”义康嘲讽地冷哼,“几时臣子求见皇上,还要得娘娘准许了?”

齐妫的脸愈发僵住。后宫不得干政,她不曾得罪彭城王,何至让他给自己扣上这么大罪名?顷刻,她便了然,都是那个贱人在搞鬼。对那个人积攒了十年的恨愈发深重了几分。

义康已不看她,恭敬地对着殿门叩了下去,扬声重复道:“臣弟奏请皇兄下旨赐婚,臣弟要求娶徐司空府的千金徐芷歌,求皇兄成全!”

齐妫哑忍了十年,一朝为后,便再不愿隐忍下去:“本宫有没有干政,自有皇上公断。只王爷如此作为,实在是有悖人伦,于礼不合。徐芷歌与陛下有婚约在前,虽退了婚,但那场婚约是举国皆知的。王爷求娶她,置皇家脸面于何地?再者,徐府新丧,她大孝未出便议亲,置孝义于何地?”

义康忿而看她:“婚约既然退了,便是不作数了,本王悖了什么人伦?除非她是本王的嫂嫂,那才是悖人伦。照娘娘这么说来,娘娘今日的位份就该是她的。娘娘这样说,又置自己于何地?”

“你——”齐妫又气又窘,接不上话来。

义康轻哼一声,撇过脸去。

齐妫愈发动气。正此时,殿门开了。

第7章 重阳宫宴

“叔嫂争吵,成何体统?阿康,你僭越了,还不给你皇嫂道歉?”刘义隆踱步出来,面露不悦。

义康不服气地轻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朝齐妫拱了拱手:“臣弟叩见皇上,请皇上恕罪。”

齐妫立时收敛怒容,端的是温婉贤淑,福了福:“也怪不得彭城王,是臣妾一时心急,言语严厉了些,请皇上恕罪。”

“皇后言重了。”刘义隆瞥了眼齐妫身后的张嬷嬷,目光落在嬷嬷手中捧着的汤盅上,“后宫事务繁杂,辛苦你了。朕这里,不用每天炖汤送来。回去歇着吧。”

齐妫还想说点什么,可刘义隆已移眸看向弟弟,“随朕来。”言毕,他便转身回了殿。

齐妫瞧了眼嬷嬷手中的汤盅,很是失落:“回宫。”

……

承明殿。

“陪朕下一局。”刘义隆走向棋案,落了座。

义康无心棋局,在皇兄对面落了座,只敷衍地落了子:“皇兄明知臣弟棋艺不精,经不住皇兄几个来回,何苦来给臣弟添堵?”兄弟二人素来亲近,义康说起话来从来都是没大没小。

义隆不以为忤,只话中带话道:“既知自己心无城府,便该知晓有些人有些事招惹不得。谁给你熊心豹子胆才去招惹徐羡之那只老狐狸的?看来朕真是太惯着你了。”

义康赶忙表忠诚:“皇兄,臣弟绝无悖逆皇兄的想法。臣弟只是想求娶——”

义隆抬眸杀过来的犀利眸光,叫义康下意识地咽回了那个名字:“此事朕决不允许,你趁早死了心吧。”

“为何?!”义康激动得声音都扬高了八度,“从小到大,皇兄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听你的,唯独此事,恕难从命!”

义隆冷眸看着他:“瞧瞧你如今像什么样子?人还没娶进门,就已开始忤逆圣命。朕若当真成全了你,岂不是做由你被人利用唆使,行下大逆不道的罪来?”

“皇兄你这是欲加之罪!”义康撂开手里的棋子,激动地顶嘴,“只要皇兄有差遣,哪怕要我肝脑涂地都在所不惜。我只是想求娶一个女子,并无不臣之心。”

“你没有,不代表他没有。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义隆语气冷硬。

义康有些无言以对:“皇兄竟是这样看臣弟的?”

“除了她,建康的女子,你想要谁都可以。”

“除了她,我谁都不要!”

兄弟俩针锋相对。

对峙般对视了许久,义康起身,郑重地跪下,软声求道:“臣弟自知这个请求,很是拂了皇兄的颜面。若你们不曾退婚,哪怕,她入宫不是为后,只是为妃,臣弟都断然不敢做此肖想。可如今——”

他的心又开始闷疼:“她落得如斯田地,臣弟断不能眼看着她受苦。臣弟想照顾她,仅此而已。至于徐司空,皇兄误会了——”

“此事休要再提。”义隆冷冷打断他,“朕绝不答应。”

“皇兄!”义康猛地抬头,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即便皇兄对她无情,好歹也是从小相识的情分,皇兄为何要断她姻缘毁她终身?若臣弟不能娶她,试问这大宋朝还有谁有胆娶她?”

义隆像听了个笑话,冷笑道:“徐羡之的女儿,何愁嫁不出去?”他笑得愈发冷,“老五老六老七,恐怕排着队想娶她,借徐家的手,弑朕代之。”他起身,居高临下道:“你若还认朕这个哥哥,此事休要再提。”

“皇兄!”

“送彭城王出去!”

兄弟俩头一回闹得不欢而散。

承明殿里这场硝烟弥漫的兄弟之争,早由眼线密报给了徐羡之。

司空大人非常满意这个阶段性的成果,阴郁好几个月的心情松快了几分,便生出慈父之心来,“来人,叫小少爷今夜去小姐的院子,跟庆儿说,‘好生陪陪姐姐’。”

管家领命下去,只觉得怪异。老爷一向治家严苛,府中少爷年满八岁必须搬去外院。小少爷徐庆之虽也才十一岁,但早已在外院住了多年。老爷竟吩咐小少爷住去小姐的院子相陪?

徐庆之得了父亲吩咐,也很是不解。只是母亲离世,他伤心了好久。他与姐姐素来亲近,昨日姐姐回来却不过匆匆一见,能与姐姐作陪,他求之不得。

因而,他到芷歌院子时,总算恢复了一些从前的跳脱:“姐姐。”他几乎是小跑着进院的,有些喘气,“恭喜姐姐,听说你和彭城王爷定亲了。”

芷歌不知为何,只觉得脸颊发烫,不是害羞却是羞耻:“只是议亲,要过了三书六礼才算定下来。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父亲已与阿康商议好,三年孝期满了再过礼。”

提及母亲,庆之好不容易松快的心情又沉了下来:“总之还是要恭喜姐姐。”他已十一岁,多少通达些人情世故。姐姐退婚后,恐怕姻缘多荈,彭城王此时来议亲,于姐姐是极为重要的。

芷歌不愿将这所剩无几的相处时光,蹉跎在长吁短叹里,刻意振奋道:“近来课业可还用功?”她故作俏皮地摸摸下巴:“考考你。我出上联,嗯,‘面面皆空佛’。”

庆之到底还有些孩子心,抢答道:“这还不简单,高高在上人。”

芷歌点头:“看来不曾荒废学业……”

姐弟俩从对对子到对弈,再到投壶,玩到深夜才各自安歇。依着府中家规,家母大丧,做子女的是万万不该如此嬉戏的。

只是,别离在即,家规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翌日清早,庆之便要去太学。芷歌陪着弟弟用完早膳,依依不舍地一路送他到府门。在弟弟临了要上马车那刻,她一把拉住弟弟,搂了入怀。庆之虽小她五岁,可个头却快赶上了她。

“庆儿。”她贴着弟弟的鬓,微哽,“你还小,读书习武都别勉强自己,好好保重。”

庆之不自在地嗯了嗯,有些害羞地推开姐姐:“我知道了,姐姐。你也要保重。兰陵离此不远,学堂休沐我便去看姐姐。”昨夜,姐弟俩道了别,庆之以为姐姐当真只是回故里兰陵,为母守灵,虽有不舍,却并无过多伤感。

芷歌噙着泪默默点头。

送走弟弟,便要去皇宫赴宴,她心不在焉,只由着贴身嬷嬷丫环张罗穿戴。

金阁寺被掳前,她共有八个贴身的一等丫环,以春夏秋冬,梅兰竹菊命名。那一劫惨痛无比,八个丫环殒了七个,幸存的秋婵是替她挡下一箭,身受重伤昏倒后才逃过一劫。

她在金阁寺守孝期间,秋婵一直留在徐府养伤。直到她昨日回府,秋婵才又回到了她身边。

秋婵禀道:“小姐,时辰不早,该出发了。公主殿下来院子接您了。”

“嗯。”芷歌捂了捂腰封,深吸一口气,“走吧。”

马车上,芙蓉忧心地看着芷歌,伸手抚过她的手:“有嫂嫂在,她不敢怎么样,放宽心。”

芷歌淡淡点头:“嫂嫂,我没事。”

这孩子出事后,整个人都清冷了。以往,两人同乘,都是欢声笑语。唯这次,车里沉闷得可怕。她一路都是沉思模样,芙蓉看着直心疼,却无可奈何。

待姑嫂二人入得椒房殿,应邀而来的命妇早齐聚一堂。她们是最迟的。

踏入椒房殿那刻,芷歌的目光避不可避地落在庭院里的那棵梧桐树上。

凤栖梧桐。梧为夫,桐为妻,梧桐攀缠,同生同死。这世上最令人艳羡的姻缘,莫过于此。

这棵梧桐是刘义隆登基后,特意从三百里外的凤栖镇移植过来的。

“小幺,喜欢吗?”那个午后,阿车站在梧桐树下,阳光从浓密的枝丫缝隙里钻到他的脸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芷歌曾以为那就是岁月静好。呵,一场欺骗罢了。她闭目,将眼前的梧桐埋葬在最荒芜的心底。

芙蓉走上前,牵过她的手。她是看着他们一路走来的。她实在怕芷歌触景伤情,应付不了这场鸿门宴:“还好吧?”

芷歌睁开眼,回眸笑了笑:“世人都说,一叶知秋,梧桐果然是最先凋谢的。还没到深秋,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世人皆盲,这么不经用的树倒成了神木。当真有些可笑。”

芙蓉见她这副伤春悲秋的模样,愈发忧心:“你若不想进去,现在托病离宫也还来得及。”她其实是反对小姑子应邀进宫的,可她拗不过丈夫。她也知晓,丈夫托的其实是公爹的意思。徐家的女儿,不容退缩。可她觉得现如今这样的境地,何苦自讨罪受呢?

芷歌又笑了笑:“嫂嫂,我身子大好了。进去吧,再晚,皇后娘娘怕是要怪罪了。”

芙蓉听着只愈发忧心。她从小姑子眼睛里,竟然看到了徐家儿郎眼里才有的犀利锋芒。这声“皇后娘娘”分明说得毫无波澜,她却只觉得刺耳。

原本她是保驾护航的那个,如今却更像是小姑子在护着她。便连到了殿门口,吩咐宫女通报也是小姑子。芙蓉今天的反应总是慢了一拍,她也说不清为何那般心慌。

芷歌的举止,倒是无可挑剔。进殿后,她行的礼,道的安,都堪称贵女典范:“臣女见过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殿里暗中等着看笑话的命妇,蠢蠢欲动地投来各色打量的目光。

“臣妇见过娘娘。”芙蓉只是朝上方稍稍颔首,目光便自自然然地滑向离皇后娘娘最近的上座。父皇在世时她就极是受宠。虽然早两年少帝在位时,对她并不亲近,但她夫家势大,在皇室众多公主里仍是最受尊崇的。

“免礼,赐座。”袁齐妫端的是凤仪万方,内心却是波澜暗涌。她恨这对姑嫂。她等了整整十年,才光明正大地站在了那个男子身边。承明殿的初次交锋,其实并未给她带来多少畅快。

“卑鄙”二字足以治那个女人大不敬之罪,哪怕一杯鸩酒赐死她,也是说得过去的。即便忌惮徐司空的势力,死罪可免,拖出宫门外杖责几十板子的活罪,难道不该追究?

可是,隆哥哥竟没治她的罪。他甚至在那道石榴红消失在视野那刻,目光黯淡了下去。他对那个女人并非没有情分吧,他的心底甚至是有愧意的。每每想到此,齐妫的心口就像有炭火在炙烤。

还有富阳公主,她凭什么三番五次进宫为那个女人说项?竟以姐弟之情胁迫隆哥哥仍旧立那个女人为后!

“谢娘娘赐座。”芷歌丝毫不避殿里众人投过来的目光,进退有度,端庄大方。

第8章 皇后娘娘

齐妫冷眼看着姑嫂二人落座,余光扫向下方宾客。

她的堂姐,新晋的五品诰命,京兆尹衙门主簿的续弦,温夫人会意,很是刻薄地说道:“徐司空府的小姐好大的脸面,姗姗来迟,害得满殿的夫人小姐枯等便也罢了,累得皇后娘娘也等了几炷香时辰,竟无半点愧意,连句告罪的话都没有。”她冷嗤:“这门风家教,啧啧。”

芷歌只用眼角余光淡漠地扫了她一眼。

旁侧的富阳公主已经护犊子地替她出头了:“这是哪家的,从前见都没见过。”她毫不客气地瞄向上座:“这宫里的嬷嬷宫女真是越来越不顶事了,皇后娘娘新入宫,不识京中命妇,他们不替主分忧倒也罢了,竟什么阿猪阿狗都替主子下帖子邀了进宫。真该死。”

殿中众宫女,下意识地低埋了头。

这番话,不单讽刺袁家根基薄弱,是建康的暴发户,又讥嘲皇后娘娘待字闺中时的落魄,居在京中竟然不识京中命妇,可见袁家女儿在贵女圈里有多不受人待见。

那温夫人粉脸涨得通红。她是真没想到富阳公主为了护犊,竟然连“阿猫阿狗”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粗鄙话都说出了口。她说话素来是个刻薄的,对着公主却不得不收敛,直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

齐妫的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很刻意才挤出一丝笑:“皇姐提点的是。本宫主理六宫时日尚浅,这宫里又没其他姐妹帮衬,是当真有些顾不过来。本宫往后会对宫人严加管教的。”

这话绵里带刺,知晓内情的人,便能听得出温婉的话语里全是挑衅。当今天子为父守孝三年,好不容易出了孝期大婚,之前订婚的是徐家女儿,朝臣们多有忌惮,并不曾有人提议帝后大婚当日,该广纳后宫。

轮到袁家女儿,那帮老臣便没那么好相与了,奏请陛下广纳后宫的折子雪片似地递往承明殿。天子却尽数挡了回去,天子非卿不娶的深情,给了新后最大的荣宠。

齐妫紧盯着芷歌的脸,试图撕碎这张伪装得事不关己的绝色面容。可是,她并未翻寻到任何波澜。她又道:“若不是皇姐你们今日迟到,本宫倒是忘了徐夫人新丧,本宫是不该向徐府下帖的。”

果然,那张绝美的脸,像一池静水泛起了涟漪。

齐妫只觉得畅快:“本宫原本还纳闷,昨日四弟跪在承明殿外求皇上赐婚,跪了足足两个时辰,圣旨没求到,反而惹了圣怒。如今,本宫总算明白了。”她恨铁不成钢地叹道:“四弟也太荒唐了。徐小姐慈母新丧,如何能议婚?他这样胡闹,置孝道于何地?皇姐,皇上素来敬重你,还要劳皇姐劝劝四弟。”

殿内,寂静。

所谓家丑不外扬,这等皇家家事,光是听听都是罪过。命妇们禁不住屏气敛眸,竭力降低存在感。

芙蓉紧抿着唇,眸子冷厉地扫向上座,正待要开口护犊,却被芷歌伸手覆住胳膊。

芷歌对她无声地摇了摇头,转眸望向上座时,很有些凌傲地说道:“皇后娘娘此言恐怕有些偏颇。阿康纯孝,天下皆知,先帝爷驾崩后,他守在皇陵足足三年。这在先帝爷的皇子里,也是独一份的。连陛下也称赞阿康孝义无双。”

齐妫挑眉看着她,唇角勾起轻嘲的笑意。这个女人可真是厚颜无耻啊,三个多月前还在叫她的丈夫阿车,如今竟亲热地唤起彭城王阿康来。“哦?”她扬高声调,“那是本宫错怪四弟了,原来四弟如今这般荒唐全都是受人唆使。”

“娘娘此言恐怕又偏颇了。”芷歌语气温婉,态度却是丝毫相让,“臣女遭金阁寺一劫,九死一生,世人只笑我落入贼手,清誉不再,连未婚夫无故退婚,也是该的。元凶逍遥法外,幕后黑手一飞冲天,这世道是非颠倒至此,唯独阿康仁义无双,冒天下之大不韪求娶于我。”

她勾起一抹温柔至极的浅笑:“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臣女未出大孝,原不该此时议婚。可家父应下这门亲事,待臣女出了大孝再完婚,不过是想娘亲能含笑九泉。孝义在心,并非迂腐礼教,得此佳婿,臣女不觉得羞耻。”

齐妫冷看着她,只觉得她嘴硬得可恨。可这嘴硬倒正是她期盼的,她倒要看看把这场婚事闹得天下皆知,到头来她二度被悔婚,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她笑着点头,捧杀道:“那本宫便提前恭贺徐小姐与彭城王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芷歌起身福礼:“多谢娘娘金口玉言。”

芙蓉很是忧心地看着小姑子。她当真看不懂她了,哪有女子未出阁竟大胆地议论自己婚事的,尤其还是身处皇宫,又在重孝之期。

齐妫此时才觉得畅快了些:“不必多礼。”

芷歌却未直起身,依旧福礼请辞道:“娘娘厚爱,臣女心领,只臣女还在重孝之期,不能享丝竹之乐,今日应邀而来,只是想给娘娘请安罢了。午宴,臣女实在不便留用,便请辞了。”

齐妫瞥了眼身后的张嬷嬷:“送皇姐和徐小姐出宫,吩咐宫人好生照应着。”

待那姑嫂二人离去,齐妫意兴阑珊地领着一众命妇前往御花园赏菊。她对围绕身侧的这些贵妇人,其实是厌恶至极的。她不会忘了这些势利的女人们曾经轻视甚至无视她的羞辱。看着她们小心翼翼地恭敬她,谄媚至极地奉承她,她既觉厌恶又觉畅快。

尤其是眼前这位曾经视她为草荐的堂姐,如今对她殷勤备至到险些令她作呕。

那温夫人却全然不自知地还在巴结着:“娘娘,这么轻易就放她走,可真是便宜了她。怎么着也得给她个下马威才解气。”

她们二人远远走在命妇队列的前头。齐妫轻笑着:“来日方长,钝刀割肉才过瘾。”她挑眉讽道:“你当真以为她心如止水啊?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她有些阴狠地冷哼:“说不准心底早呕了一肚子血呢。”

温夫人禁不住有些心底发憷,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兔死狐悲之感,毕竟她过去对这个堂妹可是用了些不光彩的磋磨手段的。她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娘娘说的是。谁不知道陛下荣宠娘娘,娘娘有陛下这个倚仗,徐芷歌那个贱人迟早都逃不出娘娘的手心。”

齐妫住步,不悦地瞥向她:“有些话心里知道就好,本宫不喜欢多嘴的人。”

温夫人只得悻悻地告罪……

这边芷歌与芙蓉为了避开皇后“尊驾”,特意避过御花园,绕道东边僻静的清曜殿,朝云龙门走去。

芙蓉这辈子都不曾如此憋屈,一路忿忿不平:“她哪里有点母仪天下的样子?小肚鸡肠至此,真不知道三弟是眼盲还是心盲。”

“盲的哪里是他?”芷歌清浅一笑,“我们才是盲的。”

芙蓉当真不喜欢芷歌脸上的表情,让她总有一种眼前的人即将飘然而逝的错觉:“芷歌,阿康是极好的。你们会幸福的。”

芷歌脸上的笑绽得愈发明媚。她点头:“他是很好。”

芙蓉的心稍稍安了些,转瞬忆及昨夜丈夫的话,便又忧心起来:“明日真的启程要走吗?”

“嗯。原本我该随着哥哥一道扶灵回兰陵的。那会。”芷歌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身不由己。如今,我大好了,便该回去陪着娘了。”

“也好。故里淳朴又清静,倒确实比建康要好得多。”

芷歌笑着宽慰:“嫂嫂不必牵挂我。彭城离得也不远,阿康会照看我的。”

芙蓉不知为何,只要听她提阿康就觉得不真切。十年时光早已刻入骨血,岂是说忘就忘的?可是忘不了,又能怎样呢?好在徐家的孩子骨子里都硬朗,芙蓉顺着她的话宽慰道:“嗯,阿康为人牢靠,有他照看你,我也放心。”

姑嫂俩沿着幽静的宫道一路前行,丫鬟婆子们远远跟在后头。一行人都要离开清曜殿了,茂泰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奴才给公主殿下请安。”

芙蓉觉得蹊跷,狐疑地打量了一眼清曜殿,回眸道:“免礼吧。”

茂泰又向芷歌行礼:“徐小姐,陛下有请,请小姐殿内一叙。”

“总管不必多礼。”芷歌没朝殿门捎上一眼,“劳总管替臣女向陛下告罪,臣女身披重孝,恐冲撞了圣驾。况且,臣女待字闺中,已有婚约,不便与未婚夫君之外的男子相见。请陛下见谅。”

茂泰为难地抬头,又哀求地看向公主,心道公主殿下一向都是想撮合陛下和徐家小姐的。

却不料芙蓉道:“照芷歌的吩咐去传话。”她转看芷歌,“都快午膳时辰了,小乐儿该等我们等得急了,快些走吧。”

芷歌点头。姑嫂俩绕过一脸焦急的太监,继续前行。

“小幺。”身后传来的呼唤,恍若隔世。

芷歌回身,便见那人行出了清曜殿,站在几步开外。明黄的龙袍有些晃眼,这个时辰,他本该在承明殿召见臣子的。只一眼,她敛眸,行了标准的一礼。

“臣女见过皇上。”

“臣妇见过皇上。”芙蓉也疏离地福了福。

“免礼。”义隆看向芙蓉,“皇姐,朕想跟小幺单独聊几句,请皇姐回避。”

芙蓉甚少这样拂皇上的脸面:“这恐怕于礼不合。臣妇是芷歌的家嫂,母亲仙逝,亲嫂如母,先前在椒房殿,臣妇未能护妹妹周全,已是愧对夫家。如今臣妇若遵旨回避,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去,又不知要闹出几多风波。”她福礼告罪:“还请陛下恕罪。”

义隆轻问:“皇姐不是想朕下旨夺情,留徐郎中在朝中效力,免于守孝吗?”

芙蓉讶地变了变脸色。她的确是入宫求过弟弟,能否下旨夺情,免了丈夫的三年守孝。徐家正值风雨之际,丈夫若守孝三年,无异于断了徐家一臂。可弟弟轻易就以一句“孝道乃立世之本”给推拒。如今?

“朕可以答应你。”义隆移眸看向芷歌,目光清淡得很,却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志在必得。

芙蓉下意识抿了抿唇。

倒是芷歌爽快地妥协了:“嫂嫂,你该谢谢皇上隆恩。”

芙蓉看了眼芷歌,又看了眼义隆,犹豫一瞬,终是福礼道了恩,又领着一众丫鬟婆子避退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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