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渡江(地缘详解吕蒙如何做到“白衣渡江”，
中央之国的形成三国历史篇
作者：温骏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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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回 大意失荆州（下）
建安二十四年闰十月（公元219年），陆逊见关羽已经不怀疑自己的诚意，亦没有派军回防，便立即通知在建业的孙权和吕蒙行动。这次行动孙权的本意是参照赤壁模式，由吕蒙和时任江夏太守的孙皎，分任左右都督共同领军。作为孙权的堂弟，孙皎是接替程普做江夏太守的。孙吴的这些能上位的宗室，能力都很强，亦都立有不少战功。吕蒙对孙皎的能力同样是认可的，他几年前呈给孙权的计划中，就有以孙皎驻守江陵这一环。
然而平素从不争权谋位的吕蒙，这次却明确以当时周瑜、程普不和，险些误事为由拒绝了这一安排。告诉孙权，如果认为自己能行就用自己，认为孙皎有才就用孙皎，切不可再分左右都督。吕蒙这个人平时真是不争，当日有几个将领去世。按规矩他们的军队应该由自己的子弟继承，但是年龄都太小，孙权想把这些兵马都并给吕蒙。吕蒙却连续三次上书表示拒绝，并请来老师悉心辅导几个将领的孩子，让他们能快速成长领兵。
吕蒙这次争权，纯粹是为了令出一门，孙权哪会不知，当即同意由吕蒙独自领军，孙皎做他的后援。著名的“白衣渡江”事件就此启动。这里要解释的是“白衣”不是说吕蒙带的人都穿一身白色衣服，白色衣服在古代多是充作孝服，除非出殡不会有一群人穿着的。白衣的意思指的是“便服”，引申出来就是老百姓，就跟没当官的人被称为“白丁”一是个意思。
如果吕蒙带着水师就这么逆江而上的话，很可能还没到关羽地界就会被地方的细作发现，所以偷袭部队一到吕蒙的封地寻阳，就把水手更换为百姓，将先锋船换成商船。这样做是因为军士跟百姓的气质还是有明显区别的，如果只让水手更换便服充作百姓，有可能会被心细者看出端倪。历史上因这这种细节没做好，被对手看出马脚的案例很多。这些细节，包括在寻阳而不是陆口就换装，可以看出吕蒙的心有多细。
除用老百姓做水手以外，负责在甲板上指挥的将领则扮作商贾状，再以精兵伏于甲板之下。一切都准备妥当，再往上游驶去。吴蜀现在是盟友，而且现在关羽这边物资紧缺，有吴地商贾贩卖物资过来，沿途蜀军布设于江岸的哨所并不疑有他。这里面有一个对东吴比较有利的情况，江陵与公安两城隔江相对。从湘江口到两城之间的这段荆江，北面是云梦泽，南边是荆江的泄洪区。沿途五百余里水路，都没有县城分布，只有关羽布设的军事哨所及烽火台存在。
这点很重要，如果沿途有城邑的话，军民的数量必定会很多。作为商船不靠岸交易或者补给，一定会被怀疑，而且按规矩是一定要靠岸接受检查的；靠岸的话，又很难一举控制所有人。要知道传递敌情并不需要船跑出去，只要有人能及时点燃烽火就行。现在只是面对一些小型哨所，那就好解决多了。当这些哨所一一被解决，换上吕蒙的人之后，接下来要面对就是先打公安还是先打江陵的问题。当然，真打起来就不只是靠这些白衣商船了。这些伪装者只是负责解决沿途哨所，后面有吕蒙、孙皎、孙权所引的大军随后跟上。
公安城位于江陵城的东南方向，与之水路交通距离30余公里。以重要性来说，应该是先取江陵。不过吴军先攻的是公安。这倒不是说公安在前，江陵在后。都已经杀到这里，再伪装下去也没有意义，你也不可能仅凭一两艘商船就混进去拿下两座大城。做这一选择的原因有二，首先是孙权跟曹操的约定是东吴拿“江南”之地。虽然这个南郡到底归谁，最终还是要看谁先抢到，但你一开始就打江陵，曹操那边听到肯定会有想法，出现变数就不好了。
其次江陵是荆州的主城，城防异常坚固，当年周瑜打了一年多才拿下来。这次江陵不用坚持那么久，能坚守一个月就能等到关羽的大军撤回来。这种情况下，先退而求其次的拿下公安及武陵、零陵两郡。即使关羽能及时回援江陵，亦可形成划江而治的局面。到时候曹军就算不乘势跟着关羽南下，只有南郡在手的关羽，一定要据守南郡就让他去和曹操火并。如果撤入蜀地，吕蒙则马上就能抢在曹军前头收了江陵。
这样比较下来，先取公安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然而公安城虽是刘备新建的，城防体系比不了江陵城，但真要强攻也不是须臾能克的。“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强攻城池是最不得已的做法。所幸吕蒙对如何拿下公安城早有准备，不要忘记上次吴蜀相争，吕蒙是如何不动刀兵收服三郡，尤其是零陵的。不能让对手望风而降，那就传檄而定，前提是你要摸透对手的心理。
上次零陵太守郝普本来想固守待援，是吕蒙用一封信让他认定自己已经身限绝境，不会有援军了才开城投降的。古人常用“赚得”二字来表示骗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吴军若是强攻取了公安城，不能算是赚到。仅凭三寸不烂之舌，骗得守将开城，自然是赚到。细细品来，用字实是精准。这次吕蒙依然想赚得对公安守将傅士仁开城。不过吕蒙没再自己操盘，而是派了虞翻做说客。
这也是心理博弈的一部分，吕蒙上次骗了郝普，要是再自己出马，敌方守将对内容的真实性，心里首先就会打个问题。换个人的感觉又会不一样。作为江东本土谋士的代表，虞翻并不需要吕蒙指导他具体怎么做。他先是孤身到了城门前，要求与主将面谈，傅士仁并不愿意与之相见，于是虞翻便写了一封信给傅士仁。
除去希望对方识时务的客气话以外，虞翻的信中有三点击中了傅士仁的要害。第一点是吴军能顺利的突入数百里到公安城下，你方一点消息都没得到，烽火都没有点燃，这不是天意就一定是有内应了。都是在战场上搏杀出来的人，谁会相信什么天意。虞翻这样说，让傅士仁感到身边到处都是东吴的人。
第二点是虞翻指出了公安城河水环绕，拼死抵抗的结果只能是灭族断祀。公安城建在油江口，两江相汇使之所在的点位呈半岛状，长江和油江能够在三个面为之提供保护。不过这种地形对曹魏来说是优势，对东吴来说就是劣势了，东吴的优势水军可以有从三个方向包围公安城。最后一点是吕蒙马上要带军队登陆南郡，截断公安城陆地通道，到时候将军你的形势就好比被放在一个簸箕上，想逃又逃不掉，到时候再投降就失去道义了（就会没这么好的条件）。
公安城在行政上原本还是归属南郡，虞翻这番话的意思是，吴军马上就要登陆，截断公安城与荆南二郡的陆地连接通道。公安城处在沿江平原上，背后无山可依，做到这点是很容易的。真要是如此，公安城就被围成了一个铁桶，再没援军的话那真是死路一条。以此来说，襄阳城那种三面环水，一面靠山的地形真是不可多得，结合它的区位优势，其枢纽地位能够一直延续至今。
如果傅士仁相信了荆州到处都是内应，公安城没办法守住的话，那么他所能做的选择无非有两种，要么乘吴军没有完成包围圈，由陆地通道撤往武夷郡；要么出城投降。第一方案同样是吕蒙想看到的，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公安城。同时失去城墙保护的傅士仁也未必逃得掉。思前想后，傅士仁还是流着眼泪开城投降。
之前分析过，傅士仁是幽州人，很可能是刘备在公孙瓒那里就跟着他，所以才会把自己一手建起来的公安城交给他。如果不是以为自己身陷绝境，不会那么快投降的。虞翻心里很清楚，对方投降后发现吴军“白衣渡江”（而不是有内应）的真相后会后悔，遂建议吕蒙不能留傅士仁守城，而是让他和公安守军为前锋去攻江陵城，由吴军接管公安城防务。守江陵的糜芳是刘备的小舅子，虽然糜夫人已经不在人世，但糜家对刘备有大恩，刘备自己本家又没什么亲人，糜芳客观上还是蜀汉宗室，否则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城交给他。常理来说，即便没有一场恶战，也得多书信往来几次。
然而事情却出乎意料的顺利，东吴大军一兵临城下，傅士仁一露面，糜芳就主动开城投降了，速度快到连江陵城内的其他蜀汉官吏都没反应过来。按吴国这边的记录，是糜芳屡受关羽责难，尤其此前江陵城失了次火，烧毁了很多军器，糜芳被关羽痛斥后心生不满，孙权乘机招诱，与之一直暗中有来往。
这倒不能说糜芳早就降了东吴，这些年东吴君臣一直在暗中观察关羽这边的情况。不光会示好关羽，同样会想着去拉拢其他重要官员。糜芳被关羽骂，孙权也被关羽侮辱过，乘机写信安抚双方一起吐吐关羽的槽，关系瞬间就拉近了。有个现象是两个女人想促进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起说另一个女人的坏话。其实男人之间同样如此，当日吕布初遇张邈，就能聊到勾肩搭背，就是因为两人都被袁绍挖过坑。扩展来说，想拉近关系的话，两个人需要有一个共同的话题。
吴蜀是盟友，关羽那边不给东吴君臣面子，总也要有个唱红脸的在中间打圆场，糜芳平素这样客气下，包括瞒着关羽（关羽知道肯定会生气）倒也算不上投敌判国。真要是之前就说好做内应，那也不用费这许多工夫，直接收了江陵再取公安就是。只是这敌军一到就望风而降这事是无论如何也洗不白的。拿着黄钺的关羽说要回来收拾自己，孙权那边则一直示好，最起码糜芳会觉得，从保个人富贵角度来说，做东吴的臣子会舒服的多。
糜芳开城时，吕蒙刚登陆江岸沙滩上，完全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拿下江陵城。回想当日周公瑾耗了多少军力和时间，甚至自己都中了一箭，才拿下这座荆州大城，一向稳重的吕蒙都有点得意忘形，在城外就开始庆祝了。关键时候是虞翻提醒他，现在一心投降的只是糜芳，怎么能相信城中将吏都跟他一心，唯今之计是要赶紧控制江陵四门。
吕蒙不是不谨慎的人，上次赚得郝普出城时，就预先布设四员将领各领一百人分守四门，郝普一开城就迅速接管城门，这样的话即便城中有人想继续抵抗也是无济于事。这次实是糜芳降得太快，没有做足准备。事后果如虞翻所料，城中果然有将吏准备与吴军死战。因为吕蒙吴军迅速接管四门，才放弃了抵抗的想法。
虞翻是一个奇人，智勇双合，性格豪爽不拘小节。甚至有次故意装醉不喝孙权敬的酒，孙权走过去，他马上又酒醒坐起来，摆明不给面子。当时酒也喝多了的孙权气得拔剑要砍他，旁人劝架说不能杀贤士，孙权说曹操杀得孔融，我为什么杀不得虞翻。劝架的人就说，曹操杀孔融失了民心，主公是尧舜级别的人，怎么能彼比曹操呢。酒醒后孙权也觉得当时要斩了虞翻，一定会背负恶名。遂告诉周边的人，以后自己再在酒后说要杀人，你们都不能当真（得拦着）。是人都会犯错误，吕蒙、孙权亦不例外，重要的是要听人劝。
占领江陵城还有一个收获，那就是此前被关羽转送回江陵的于禁。眼下吴魏结盟，孙权自是要把这些阶下囚变成座上客，于禁于是又降了吴。一日孙权外出，让于禁并马前行。耿直的虞翻看不下去，上前就痛斥于禁，说道你一个投降的俘虏，怎么敢和我的主公并驾齐驱。说完还想用鞭子抽于禁，是孙权及时喝止了他。
其实虞翻不光看不起于禁，连他自己招降的糜芳也一并看不起。糜芳有一回乘船出行，遇到虞翻的船。糜芳船上的人大呼让对面的船给将军让道。被虞翻披头盖脸的骂了一顿，说失了信义之人，有什么资格做人臣；丢了人家两座城，还好意思自称将军。糜芳一句嘴也不敢回，赶紧让道。还有一次，虞翻路过糜芳的军营。结果营门被关上无法通行。虞翻又恼怒道“当闭反开，当开反闭，岂得事宜邪？”该关门的时候开门，当开门的时候反而关门，哪有这样做事的。糜芳自然知道虞翻说的是什么意思，仍旧羞愧的不敢作声。
顺便说下，仍在成都的糜竺并没有受到连累，依旧礼待如初。只是糜竺深以这个弟弟为耻，在刘备称帝那年终还是羞愧发病而死。虞翻要是知道这件事，估计还得去找个由头骂糜芳一顿。其实虞翻也不是谁都骂的，像傅士仁他就没骂，毕竟是他自己骗了人家，让对方以为自己身陷绝境。战场上如果是陷入绝境为保全将士和百姓性命投降，并不算是失节。当然，如果身陷绝境都不降，那更是真英雄了。由此可以看出，庞德确是在为常人所不能。
骂糜芳的不光有虞翻，还有大量内心并不愿意降吴之人。赤壁之战结束后，刘表旧吏包括老百姓，多投奔刘备而不是孙权，就已说明刘备在收拢人心这方面，的确有很大的优势。江陵是蜀汉荆州的政治中心，孙权取了后亦成为吴属荆州的政治中心，按通常的说法，江陵城就是蜀汉的荆州城，所谓关羽“大意失荆州”，失的就是江陵城。糜芳这种把荆州城拱手相让做法，往大了说对整个三国进程都造成了影响。
尽管虞翻的举动让很多人看着很过瘾，但只能是个人行为，孙权、吕蒙必须要好生安抚降人方可稳定局势。关羽虽然轻慢那些高官士人，对一般将士和百姓却是很宽厚。要是干等关羽南下，不做安抚工作，到时很可能会再有人开城反正，之前那些本准备在城中起事者便是明证。更重要的是，蜀汉的荆州军主力都在关羽手上，虽然樊城之围让徐晃给破了，有大船傍身的关羽却并没有遭遇太大损失。真要开起战来，先不说胜负如何，曹操肯定是乐见这种情况出现的。
军事上做好与关羽决战的准备，外交上跟曹操保持联系，都不是上策。兵法不是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嘛。“伐谋”不是说光用诡道，所谓谋指的是“谋略”，即要有“谋”也要有“略”。前者偏重于军事和战术，后者偏重于政治和战略。简单点说用计谋赚得江陵与公安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如何迅速收服江陵城及各郡县的人心。
收服人心这件事说难也不难。乱世之中，被征服者最为担心的是人身安全和财产权。只要让人们相信新主入城，不会对这两项权力有影响，甚至能过得更好就可以。秋毫无犯、约法三章，穿越一点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都是为了人心归附。吕蒙已经读了很多书，又是主帅，由他亲自把吴军塑造成仁义之师、王者之师的形象是再合适不过的。
具体总结下来，吕蒙做了如下几件事：一是杀一儆百。你光贴安民告示，说自己秋毫无犯是不够的，别说老百姓未必相信，吴军自己也不一定当回事，这种情况下就得有找个倒霉蛋。进城的吴军那么多，虽然已经接到命令，但找出一两个背时之人做城门立木之举还是不难的。
只是这个被杀给江陵百姓看的吴军士兵确实也有点冤，不过是下雨之时拿了顶百姓的斗笠，盖了官家的铠甲。斗笠不是消耗品，用过是可以还的，铠甲又是公家的，但吕蒙还是带着泪给杀了。对于这名士兵来说，这是个悲剧，但于江陵城中的人来说，却是个喜剧。从此吴军上下都知道红线就是红线，江陵百姓们也能彻底放下心来。
除此之外，吕蒙还派人早晚慰问城中长者，缺衣给衣，缺粮送粮，生了病带着看医生抓药。这样做是有道理的，中国社会自古“皇权不下县”，基层社会是宗族自治模式，靠的是乡贤长者。给这些长者送温暖，一族之人的心就都收了。这种情况下，就算关羽回师这座荆州城，也只能接受“失荆州”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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