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历史故事(短篇古风故事:岁岁安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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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之上一轮鲜红落日孤悬欲坠,黄沙莽莽,旌旗猎猎。

州城楼下是楚国乌压压的五万大军,城楼上穆岁手中的匕首还在滴血。她握着那柄匕首,面色如常,高声下令:“开城门!”

楚国大将晁错率大军浩浩荡入城时,抬头瞅了眼那个左将军穆岁,嗤道:“倒是个识时务的。”

“好冷。”

穆岁迷迷糊糊想起镇守幽州时,大雪覆地,明月高悬,戈壁深处白茫茫的,似垒砌着盐。男子自身后为她披上大氅,朱红氅在皑皑白雪里红得角触目。转瞬,画面变成了她手持一柄首,沾满鲜血,而那清逸男子微笑着,如断翅的白鹤,从城楼上坠了下去。

她是被一桶冰水浇醒的。

冰碴锋利,她尝到了血的腥甜,咳嗽两声,浑身抖。小躬身退下,一方私牢里两条影子遥遥相望。

“将军醒了?”驻足在暗处的那人笑,“早听闻将军美名,汴京盛传穆家个个骁勇善战胆识过人总算今日有缘得见。”

她耷拉着脑袋不吭声,有点任人宰割的味道。

“兵临城下,人求自保,天经地义,”他言语温暾,却像极了淬毒的玉玦,“不过将军开门献城、叛姜投楚时,可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回姜人手里?”双宝蓝洒线云头履踏进她低垂的视线内,两根修长的手指托住她的下巴,指尖冰凉声音里带着嘲讽的笑意。

穆岁被迫抬眼,就撞见极标致的一副相貌。眉如鸦翅目若点漆,左眼角有颗鲜明的泪痣,眉梢飞扬,透着一股子诡谲风流。她的心“咯”一下。这是姜国白相,鼎鼎大名的白无忧了。

她舔舔干裂的唇:“白相打算如何?”她的嗓子多年前遭大火熏坏,像山风穿过松海林涛,沙沙的。

离得近了,高挺的身影罩住她。冰凉的十指抚上她伤浪累累的面庞,男子的口气轻描淡写:“本相受陛下之命出使郢都谈和,楚帝既把你交给本相处置,想必是瞧不上叛主的降将。本相不杀你,”略一顿,细长的眼狡黠地凝视她,“只是本相好奇……”

“若穆老将军知晓,会不会第一个提刀来见你这弑兄叛国的不肖义子?”他将“义子”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四周围灰苍苍的,唯一豆灯花结出粲然。朦胧境地里,她对上那双天星子般的眸,嘴边扯起恣意的笑:“不劳白相费心。”

姜国丞相白无忧,有权谋,多机变,早年助姜国成就霸业,深得姜帝信任,封拜侯爵,入阁为相,一步步权倾朝野。

传闻他性情乖戾,喜怒无常,行事果决狠辣。他说不杀,切不可信。

敲昏送饭的婢女,扯散三干青丝,换上一身杏黄衣衫,望着铜镜里久违的女子装束,穆岁踌躇满志。任他驿馆守卫如何森严,戴上帷帽,放下皂纱,她不过是最寻常出门采买的小丫鬟。

午后街市人头攒动,她脚下生风,直奔城门而去。打东街过来一行人马,定晴一看,为首高马上玉冠白袍者正是白无忧。她心道不好,慌忙背过身。马蹄缓慢踢踏,一双双过去。

一颗心刚落回胸膛里,身后冒出幽幽一声。

“站住……”

她装傻,脚下不停,京畿军登时齐齐返身,将她困成网中之鱼。包围圏豁开一个口子,从萧萧甲冑里探出一匹红崇马来。街上鸦雀不闻,静得恍若无人,脂粉香和酒香萦萦旋在鼻尖。甫一晃神,只听得清脆一响,扇骨磕上帽檐,将她的帷眉掀开。

马背上的白袍公子有丰神俊朗之姿,眉微挑,满是戏谑的意思:“将军可是嫌本相招待不周?”

身穿杏黄裙裾的姑娘立在花枝下,两腮薄敷春阳,姿容甚美。墨画般的轮廓映入他眼里,一时情绪翻涌。他探究的目光几乎要将她钉穿,许久才低声下令:“带回去。”

穹隆蔚蓝,流云参差,可惜从直棂窗的缝隙中只看得见窄窄的一线天。

穆岁被五花大绑扔在厅上,他背对着她站在那ル,不声不响,直将日头都熬枯了,织锦暗花毯上片醉的红。斜阳捋红烟,烧得她像条垂死挣扎的鱼,无力地嗫曘:“白相有言在先,不杀。”

他口气悠闲:“将军想去哪儿?”

“汴京。”

“穆家不会保你,”那凝固的背影终于松动,转身之际,他“晔”地抖开竹骨扇子,一扇青墨淋漓上露出一双微眯的凤眼,“将军急着回去送死?”

“要杀要別,臣等陛下降罪,”她费力抬头,“白相押我回汴京就是。”

“哦?”他微倾下腰,扇面柔柔托起她的脸频。他看着她,像春日推窗看梢头第一簇新芽,眼中波澜似残存的霜,“弑兄、投敌、潜逃。再添件,女扮男装欺君之罪。抖搂出来,保不齐穆家全得陪葬。”

那酽茶般的眸探进她的眼底:“穆岁,你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暮景残光照窗棂,挤进竹帘的疏疏蔑隙,黄昏的枯寂鍫上紫檀屏……半晌孤清里等来他琢磨的低唤。

她心里纳罕,拾眼瞧他,逆着光也瞧不分明,只听他后来唤得有些凄恻。

第三声,模糊的収息,细细分辨,似乎是阿岁……

四月里暖风如织,幽州役和谈定音。

穆岁心头杂乱,像积重的巨石被撬起了一角,有填不满的悚然的空虚。逃跑不成,她被软禁在这别苑里。她坐在殿脊上喝酒,视线里出现一袭白袍时,她举壶示意:“白相好口才,他们狮子大开口索要西凉关二十座城池,你只用十四座城池就达成了协议。”

割地求和,国与国之间弱肉强食无外乎此。幽州战败,姜国不复昔日鼎盛。思及此,穆岁心沉,向他钩钩手指。等两人并肩坐在亭亭叠叠的楼阙间,他推开酒壶:“本相不饮酒。”

天上飘着一弯月,是极瘦的娥眉月,毛毛的,发白。翼角椽匍匐着鹍吻的纤影,檐前铁马叮当遇上他珠玉冷冷的清嗓,水波似的涤荡……

“将军原籍何处?

“四海为家。”

“从军几载?”

“十载有余。”

“为何执意要回汴京?”

她沉默片刻,吐出四字:“干卿何事。”

他先是一怔,旋即眯起眼:“你罪孽滔天,就不怕本相参你一本?”

“既已罪孽滔天,再多些弹効也无妨。”她寥寥笑,“你们文官除了嘴皮子功夫了得,还有什么本事。”末一句口吻甚是鄙夷。

他白无忧纵橫朝野十余载,御酒金瓯,锦带吴钩,何等风光无限拥趸巨万,遇此奚落真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他冷笑回故:“你们武将了得!连个幽州也守不住,废物尔尔。”

话音未落,身侧之人弹起身,拳头捏得咯吱响“我穆家军三万忠魂枉死大漠,你们却在金銮殿上宴饮欢歌,可知你们的琼浆是将士的鲜血!你门的鼓乐是妻寡的哀哭!”她狠力将酒壶摔下天井,玉器瓦片啪碎裂声在寂寂长夜里震耳欲聋。

这女人简直是反了天了!弑兄欺祖、叛国投敌,大逆不道合该千刀万剐的罪佞,有什么脸面在这里谈赤胆忠心?

他胸闷气短,打定主意要参她个大不敬。可她忽又俯下身来,双手软软地搭在他肩上,眼神迷离似醉非醉:“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他捕捉到这句话里的不寻常处,待要追问,却发现她双频酡红嘴唇乌青。他伸出手去,她退后半步,竟像个纸扎的人儿虚虚飘飘,一头从屋脊上栽了下去!

真疼啊,四肢百骸疼得剔肉拆骨般。这样的疼她受过一次,是在十一年前。

昡晕中她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火烧鹿岐山那天,她被山涧冲到岸边,鲜血淋漓地趴在草丛里挣扎。

“别怕,我会救你的。”少年嗓音稚嫩,却是在郑重地对她许诺。

荏苒冬春去,泛黄的光阴被碾成蟠螭灯上一张脆薄的纸,一碰就碎。

“岁岁别怕,我会救你的……”

粮绝的漠中孤城,断壁残垣饿殍遍地。城门眼看告破,当年的少年郎已长成了戎马半生的大将军。城楼之上,他递给她一柄匕首:“杀了我凭着这份投诚,定能取得楚帝的信任。幽州这战是阴谋,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回到汴京,查明真相,为我穆家军报仇。”

鹿岐山他救她一命,他们相识相知十一年,走马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上阵杀敌同生共死。他是她最敬最爱的兄长,让她如何下得去手?

“岁岁,我们当中一定要有一个人活下去,”,他攥住她的手腕,将浑身颤抖的她用力搂入怀中,鲜血染红二人战袍之际,他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支离破碎的梦境,满身血污的穆扶苏给了她个极尽温柔的笑,往后一步,阖目从城楼上跌落。

穆岁是痛醒过来的,浑身经脉无一不痛,似有千万把刀在骨子里细细挫磨。她甫一睁眼,便对上双锋寒的眼,汨痣鲜明。

“你中毒了,”白无忧轻咳一声,讪讪地移开眼去,“酒里有毒。”

他交代来龙去脉:“本相差人盘查,下毒之人受穆家指使.”说着便蹙起眉,“看来穆家是铁了心要给穆大公子报仇。”

她木木地躺着,不发一言。

帐子外的人反剪着手踱步了一圏又一,间或拿眼去瞧床榻上。曙芒从镂窗外升起来,棂的疏影横糾有致,潋滟地托起帷幔上绣的莲花纹。她在花后像失了提线的木偶,精致的,剩半个娇脆的轮廓。

他扶额,觉得自己待个叛将如此上心,委实不成体统。穆岁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捏紧被衾。黑洞洞的帐顶像一张血盆大口,床角两盏纱灯化作双铜铃大眼,森森放着红光。

穆扶苏不能白死,三万同袍的鲜血不能白流。

围城六十七日,幽州发往汴京的急函共计四十六封,为何迟迟不见援军?敌军知晓他们所有排兵布阵,势如破竹,是朝中何人与敌国暗通款曲?

汴京,究竟谁是幕后贼,操纵着乱世里无辜的血色棋子。

姜国使团启程回京,从楚国郢都出发,途经大漠,路漫漫方长。

烈日炙烤着万物生灵,穆岁是戴罪之身。混混沌沌地走,偶然慢了,腕上细长的连着车轴的镣铐便拉紧了,使她脚下踉跄,几欲栽倒。晚来风卷沙号,立时又冷得钻心。穆岁伏在车围上入睡困倦中,似有冰凉的小蛇在脸上游动,痒痒的。

她将眼撑开一条缝,霎时睡意全无。见她醒转白无忧坦然地收回手,舀起一勺白粳米粥送至她嘴边。僵持之下,穆岁不敌腹中空空,败下阵来。悻悻地喝完一盏粥,本以为他该走了,却不想这人竟堂而皇之枕着她的膝躺了下来!

她惊得整个人绷成一张满弓:“你……你……”

“你既受了我的恩,现在就该还了。”膝上之人目,说话理直气壮。

穆岁语塞,吃人嘴短,可他这干金百贵的丞相娇躯放着好好的床榻不睡,偏爱来荒野里自讨苦吃。

风沉甸甸的,大漠的天亦是沉甸甸的靛蓝色。身子倒暖和,他的大氅将她一并盖了个严实。拿她的腿当枕头的人睡得正香,她却恁地睡不着了。

盯着膝盖上那俊俏的脸庞出神。雁呜凄渺,睡棽中的人轻声喃喃,她湊近,听清了,是一声声的“阿岁”。

她忍不住伸手去触他鎏了银的五官。

从眉到眼,从鼻到唇,她不落实,指尖虚虚勾轮廓。描尽这匀停的眉眼,才刚要缩回来,蓦地被一只大手攥住。他拉着她的手,缓缓覆到自己脸上:“将军可是爱慕本相多时?”他掌心微凉,帯着濡濡的湿意,“以致相思成疾,难以自持?”

穆岁只觉脑子里“轰隆”一声,炸得她三魂七魄离了半,茫然地要挣脱,被他一把摁住。

“别动,”他低声道,“让我好生睡一觉。”不知是不是被她的手覆着脸的缘故,声音瓮瓮的:“我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她的手心贴着他的脸,凉的,湿湿的,却又好像自指尖纵起一条火舌,因风揽势,烧进她的心里去。穆岁仰起脸,风吹得她的头脑清醒了些,再睁眼时,月被流云掖住,迷迷茫茫,水光潋滟。

她的心似被沏进了一杯酽茶,微甘后便是无穷无尽的苦涩。

阿岁,阿岁,如梦魇般。

驼铃铮铮,行至燕国边境,大漠里横空杀出一帮黑衣人马。守卫节节败退,白无忧那文弱书生竟也提了剑向她走来。金崩石裂声震痛肺腑,未劈头盖脸,却是砍断她手上的铁镣。

他看了她一眼,复又往交锋处走去。这是最好的出逃机会,万般念头如潮涨之水,蜂拥着将她没顶。但那一刻,穆岁的本能竟是快步上前,揪住那人的衣领将他一把操进车厢内,再从外面落锁。

朔风萧萧,青刀上绽出殷红的花。尘埃落定,玉面修罗撩起袖子胡乱擦了把脸,继而断锁破门冲里面那人勾唇一笑:“白相,我这算将功抵过吗?”

桅顶的风灯抖着残破的半边帛壁,烛透红绡,漫山遍野落满血光。车厢内的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穆岁缩了缩脖子。天知道他有多害怕,砸了半天都砸不开这铁笼似的车厢,听得外面兵戈凛冽,心简直抖成了筛糠。

他入朝为相多年,刀尖火烙上谋算来的人生,没什么悲欢可言。可到了此时此境,他竟如同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大汗淋漓,喉咙发哑,说不出半个字来。车内车外,正大眼瞪小眼之时,遥遥有人唤:“穆将军……”

穆岁应声回头,那缨盔染血的伤兵一步一晃地挨过来。还有一个活口,她握着腰间佩剑的手紧。近了,手却松开了。她认得他,是跟了穆扶苏多年的一个参谋,看来没葬身幽州。

原来,这帮黑衣人是来寻仇的。是啊,她“杀”了穆扶苏。

念扶苏,心里便滋长了疼。她挥挥手:“留你命,你走吧。”

近在咫尺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渐浮出狞笑,面容因仇恨而变得扭曲:“你根本不配姓穆!白岁,当年你就应该死在鹿岐山上!”一道闪电劈碎黝黑的穹隆,面前鬼差般的人抬起臂,袖中银光一闪。

天旋地转,她眼里跌进一片雪白,白得通透,转腾起密密层层模糊而苍白的雾。

黏的液体温温热热地淋到她手上,像酒酿,腥甜而滚烫。

月伶仃,雁凄鸣,霜满地。她又听到了那一声凄惻的息一一“阿岁”。

黄梅节令,霏微雨丝飘洒。穆岁收了叉杆,将窗屉子合上:“行行行,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床榻上的人一脸郑重:“阿岁,你怎么就不信我呢?你看,我知道你……”

“我信,我都信,”她关了窗就去端那碗放凉的药,并着蜜饯递到床前,“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你先把伤养好要紧。

白无忧笑眯眯地喝了那碗药,苦得直抽气,还蚬着脸来拉她。她接了空药碗,顺势打落他不安分的手。这下子触了霉头,那张俊脸立时垮下来,嘴里咕哝不停:“阿岁,我找了你这么久,你竟如此薄情……”

她啼笑皆非:“什么薄情!堂堂白相乱遣词造句,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堂堂白相,前段日子还冷眉冷眼往那儿一杵跟阎罗爷似的,这会儿却像牛皮糖一样黏上身来甩也甩不掉。

如他所说,白岁同白无忧本是鹿岐山院的同袍文武,双星现世,名满九州。十一年前,鹿岐山院惨遭灭门,他们在那场大火里失散。她撞了脑袋,失去记忆,为穆家所救,后随穆扶苏镇守前往幽州,转眼数载,从未回京。

汴京一幽州,一相一将,竟就这么生生错过了。

“幸好,我总算找到你了,阿岁。”说这话的时候,他那双微扬的凤眼里落满光辉,灼灼如新阳。穆岁偏过头,正瞧见窗外苦雨初霁,一只梁上燕衔着细枝迤逦归巢来。

霞光暖暖,风动瘦枝惊雀,她微微一笑:“是啊。”

佳节楚晚,斑斓焰光照繁城,花灯飄满了一整条护城河。

曲折回廊里,穆岁执笔在一盏河灯上题字。边城风俗,题上名字可保佑祈福之人。秀楷几笔勾出“白无忧”,她指尖抚过那蒲团大小的花瓣“保佑你快快好起来。”

他哑然失笑:“你还信这个?”她剜了他一眼“信则灵。”

“那……”身侧之人陡然近,温热的气息喷到她的脸颊上,“还少!”

他攥过她的手,就着她手中的笔添了两字:阿岁。灯红如豆,映着轻而软的薄绡,他拍手笑“这下齐全了。”

不料她却提笔将“岁”字划去,于旁新写了个“穗”

他“咦”了一声:“你怎么写这个字?”

“我不喜欢岁岁今朝,求百岁太缥缈了。”她含着怅惘的笑,“穗不好吗?禾麻麦黍,生生不息。”他忽而心动,握住她的手:“阿岁,我们不走了好不好?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燕国无争,我……”

“我要回汴京。”她打断他,转头看回廊外盛放的芙蕖花灯,被水漪拥上了青溪之东,冉冉地行去。似乎所有动荡烟尘都能就此涤净,她仰起脸,笑由怅惘入释然:“等汴京事了。”

“你还是放不下穆扶苏。”湖上灯影幢幢,岸边阑珊里一声嗟叹截断她。

“为他背骂名,为他遭追杀,为他甘愿回汴京那虎狼之穴。阿岁,”他哑声问,“穆扶苏就这么好

白衣公子靠在栏杆上,伸手盖住眼,唇畔噙着的笑至极:“为什么偏偏是穆扶苏?”

手中河灯微明的光呻吟在夜的浅眠中,有月,有更深的静,有一缕新碧的清风,欥醒波痕睡眼惺松。可惜那时的她尚不明白,他凄凉的笑里藏着什么。他倚住她的肩:“下月就到我的生辰了

“生辰后再走好不好?”

“好”

“给我做碗寿面好不好?”

“好”

清宵细细长,他的嗓音比廊下饧波还要软上分:“等汴京事了,阿岁,我们辞官离京,从此不问世事道遥度日,好不好?”

她将手探出栏杄,将那灯抛到河面上,敛着笑,轻声应道:“好。”

绿如茵陈酒的水映满了一轮轮红月,载着她的心愿,逶迤向天边,程程风雨是婆娑。

桃花落尽时,子规声里雨如烟,白无忧倚门望着那抹忙活在厨下的水青身影。近来他的阿岁不爱说话,他不免胡思揣测哪里得罪了她,有点惶惶不可终日,好在她还记得他的生辰。郎归檐下妻弄炊,他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一股困意又袭上来。

他捏眉心,近来似乎太贪睡了些。

碗浮着碧翠葱花的寿面端上来,一双乌木筷横架在青花碗上,一个秀丽的可人儿立在半启的轩窗旁。淡白的枳花攀上了窗台,他抓起筷子,垂眸含笑:“阿岁,自我第一眼在街市上见到你穿裙装的模样,那时我就想,若我的阿岁在,也该是这样的女将军。

“兜兜转转找了这些年,好在上天终于把你送回了我身边。”

他的笑浸在氤氲的热气里,像水中破碎的月“这碗面迟了十年,好在我还能吃到。”

“不要吃了。”窗边的人倏忽开口。

桌前人一怔,她又重复了一遍:“不要吃了。”

他的笑冻在嘴边,凋成一朵霜蔫的花。但他没有放下筷子,仍旧轻声说:“没关系,只要是你做的,我不怕难吃。”说着他便挟了面条往口里送。

“我让你不要吃了!”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那碗面打翻在地。

汤汁四溅,青砖地上一片狼藉,她步步后退,声音冷然:“面里有毒。”抵在墙角的女子赤红了双,如负伤的困兽,哑着声尖叫起来,“白无忧你听到没有?!我说我下了毒!我要毒死你!”

雨敲窗,窗外凫雁回塘,窗内,她一柄锋直指他的脖颈,面若冰霜,唯眸中血红一抹。

“白相,”她笑得凄厉,“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此后归去多少年,每每于梦中惊醒,泪湿枕畔穆岁不禁想,倘若她没有撞见他夜来起身于灯下执笔;倘若她没有因牵念去为案前熟睡的他披衣;倘若她没有瞥见信笺上“穆扶苏”三字墨迹淋漓。

或许,会是另一种结局。

姜国白相明经擢秀胸有丘壑,玩弄机关权术于股掌之间。他面上效忠姜国,暗中却勾结楚帝,阻汴京援兵,二卖州布防,致使城陷国危,穆家军忠骨长埋大漠。他还欲瞒天过海,拖延回京时日,信里交代京中爪牙,将幽州一事推到淮宁两王党派之争上。

秋风卷起檐上茅草,墙垣苍苔破,一派枯败之色,白衣公子倚着木门席地而坐,轻拈一片竹叶吹哨。

那日生辰,她终究没下得去手,反被他看准时机掌劈晕,醒来便被锁在这间房里。她欲破门而出,却听他哀戚的声音响在檐下:“阿岁,九天,再陪我九天,看在我们过往的情分上。九天后,或杀或别都随你,好不好?”

门内那只搭在木栓上的手静止半响,终是收了回去

这九日门庭依旧,棠梨瘦,过往的痴缠似她在郢都夜饮的那坛松苓,味香醇,暗藏毒。第十日,晨霜晓露重,门闩处一声响动。穆岁迈出门,万丈青天擎寒光,他一袭白衣立在院中,如水墨生绢上泼茶弄扇的画中人。

“我不杀你,”她腔调冷硬,擦肩而过时,面上波澜不起,“愿白相午夜梦回,能想到那些枉死的冤魂,噩缠身永无安宁。”

他面色惨白,恋恋地望着她,足足盯了半响,释然一笑:“谢你不杀之恩。”

“将军不杀之恩,白某当倾生相报。”那白纸般的身形向前踉跄了两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穆岁不及挣脱,便听得耳畔细若游丝的声音,“若有来生,不要遇见穆扶苏了好不好?

他附在她颈边呢喃轻叹“阿岁,只要遇见我……”可他转手又将她推开,换为厉声大笑,“不愧是穆家将军,穆岁啊穆岁,我当真小看了你!”

她愣在原地,见他面色灰败,嘴角溢出鲜血,身形将倒。她下意识想去扶他,倏尔,院外老树上振起大片鸟雀,兵戈大噪,两列戎装暗卫闯进院中,数十支长戟从那水墨生绢上穿刺而过。

一时血染长空。

穆岁跪倒在地,风声庞然,天地间一片静谧。唯有内侍尖利的嗓音久久盘旋,挥之不去。

“罪臣白无忧伏诛,左将军穆岁诛奸有功。”

据说人濒死之时,前尘旧事会如走马灯一样打从很前过。

白无忧回顾这一世。从前在鹿岐山院,她将一柄红缨枪使得出神入化,他坐在竹下看圣贤书。遥遥望过去,粉团似的人偏有风凛霜猎的桀骜,像枝淩寒梢头的青梅,在他心尖绽出小小的花。

当年,他们的师父白鹭道人凭绝妙星算扬名天下,鹿岐山院招拢弟子百人有余。

十一年前,白鹭道人因盘凶卦开罪于姜帝。姜帝大怒,命人剿灭鹿岐山院。穆世家领兵围山那一日,兵戈咽哮长空,累累坟茔万骨枯场大火烧断了他半生念想。

这些年来,他与虎谋皮、卑恭克己,助姜国昌盛安康,只为有朝一日让姜帝尝尝失去的滋味。他一手遮天,他陷害忠良,他用了十一年的时间却在姜国风雨飘摇之际,在勾结的敌国都城遇到了故人。

她已丧失记忆,改名穆岁,入穆家为养子。

他多么可笑,他的血海深仇竟是个笑话。他步步为营,编织弥天大谎,却不想她身陷网中,为仇人抛头颅洒热血。他原以为还有时间,她离开汴京,离开姜国,他们便可以重新开始。

可叹造化弄人,他的报应来得太急。大漠里,穆家杀手的暗器上有剧毒,慢入骨髓,等他发现自己嗜睡异常时,已然病入膏肓。

既如此,不妨拿自己苟延残喘的性命换她一世好前程。那乞来的九日,他一面圆与她共度余生的黄粱美梦,一面将自己的罪状以穆左将军之名通报朝廷。待姜国兵马赶到,他事先服下毒药,再演一场好戏……

“不愧是穆家将军,穆岁啊穆岁,我当真小看了……”

刀剑撕裂的剧痛麻木了四肢百骸,清明的意识丝丝抽离,可依稀听到那句“左将军穆岁诛奸有功”时,他终是弯了嘴角。

甚好,甚好,他的阿岁前程似锦,他的阿岁鹏程万里。

她无须记起过往欢愉的一点一滴,只盼她知悉,他十恶不赦,全因那颗良善的心,只为她一人而在。稠雾漸揭,疏影摇曳,似乎有个穿杏黄衫子的姑娘遥立在雾的尽头,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去……

“阿岁。”

汴京红枫染霜,左将军穆岁马归京,官拜正品上将军,金印紫绶,位同上卿。而白无忧这个名字注定会被踩踏在历史的沼泥里,将来史书工笔,骂名累累,生时权倾天下,死后残碑枯冢。

无人知知晓,将军府后院里,参天老树下有一方坟茔,是为佞臣白无忧的衣冠家。

无人知知晓,秋雨连绵的夜,上将军穆岁醉倒于树下,抚着那块墓碑,任雨水打湿全身,喃喃自语:“若有来生,不要遇见白岁了好不好?”

冑衣女子将额头抵在石碑上,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滑落:“只要遇见我,遇见阿穗……”

穆岁曾以为,这个秘密要被她一直帯进棺材里去。

她不是白岁。

阿穗无姓,她是鹿岐山院后厨李叔捡来的遗孤。张煤灰小脸,一身粗布衫,做着永远干不完的脏活累活。彼时民间盛传,得文武双星者霸天下。她羨慕卦象中的“将星”白岁,看她青带束发英姿飒爽,心里生出青嫩的芽。

武院一年一度比试招生时,她被对手两招就撂倒在地上。周遭尽是嬉笑嗤骂,笑她不自量力,野鸡也想变凤凰,唯有一人向她缓步走来。她还记得,那日春光晴好柳荫浓,喜鹊喳喳枝头叫,那爱穿一身白的少年公子眉眼含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怯怯地答:“阿穗。”

他眼里闪出喜悦的微光:“怎么?你也叫阿岁?”

“不,”她涨红了脸,“是麦穗的穗,李叔说这样好养活……”

公子伸出手,掸去她发顶的草渣:“穗字好,禾麻麦黍,生生不息。”

那清冽嗓音如荷上新露,寥寥几滴,于她却是久旱逢甘霖。她被人踩在脚下,在鄙夷和谩骂中艰难成长。她命如草芥,她卑贱如泥,她第一次触到那样温暖的一只手,她第一次遇见那样好看的人。

公子在廊前竹下看白岁练剑时,她抱着一把木剑,躲在竹林后偷偷地学。岁月悄悄地走,他是她心上的一轮白月亮,皎洁无暇,亘古不变。

十年前,鹿岐山院惨遭灭门那日,公子的阿岁本可以逃脱的。只因阿穗被禁军抓住,眼看就要丧命刀下,那青衣姑娘冲上前来,却寡不敌众生死关头将她推下山。她虽遍体鱗伤,终究捡回一条命,并在岸边碰到了穆扶苏。

命运于这一刻颠覆。

她说自己叫阿穗,她怀里那柄青霜剑乃是白岁的佩剑,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她就是传闻中的“将星”白岁。许是穆扶苏苦苦央求,又许是将门惜白岁之,穆家收她为养子,不敢让她在汴京停留,便遣她同穆扶苏一道镇守幽州。

岁岁霜雪多婆娑,载载流年催人老,她知他身在汴京,她知他平步青云,她知他一点一滴,却因胆怯不敢接近。她不是他的阿岁,她卑微懦弱的偷来的人生,如何见得了光明?

她也曾想,等汴京事了,或许真可双双辞官离京,不问前尘错对,与君共看山河落日。可収造化弄人,他甘愿为ー人覆一国,为他的阿岁,覆她的家与国。烽火烟云里得一所爱,竟是艰难至此。

那年佳节楚晚,她于河灯上题字。

“白无忧,阿穗。”

她多想告诉他,一别数年,他是她心上栖息至今的一轮明月。

那年大漠塞夜,他枕着她的膝入睡。

“阿岁,阿岁。”

她多想问问他,此去经年,公子可还记得那个叫阿穗的姑娘?

江湖夜雨十年灯,天漫漫兮夜,穆岁的锦绣前程尚可纵马踏歌去,她这一生已经过去了。

只可笑这天上人间,从来无人曾记得,她叫阿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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